Monday, December 29, 2008

回忆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尷尬的那种表情里
互相不好意思说话
一直很犹豫
在音乐中度过的
这些很长的日子
现在变成了
不能回去的遗憾
现在到了我们要分开的时候
虽然有点遗憾得走开
时间会让我们再次重逢
虽然很心痛
我们要到那个时候
聚在很小的屋子里
唱过的那首歌现在....
变成了在记忆中埋没的曲子
永远在我们心中
再见不会是永远的分离
是为了重逢的约定
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现在变成了回忆
要各自寻找自己的路出发

还有三天就2009年了...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还有三天就是新的一年...
明年的我就中五了...
我中学生涯就还剩一年了....
明年也要面对spm考试了...
怕怕的....
我在新的一年里...
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发生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呢??
赫赫...
明年的我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比较成熟呢??
不管怎样...
都必须过的吧...
明年的我会为了我的将来而努力读书的...
加油哦...
在新的一年里,希望在我身边的人能更幸福....
。。。。。。。。。。。

Sunday, December 14, 2008

看看...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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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标题,就觉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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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说是讲述一位十岁小女孩那年,被少爷收留了死父丧母的她, 还让她得以学习医术、武艺, 无以回报的她, 只能……只能用性命守护他...可是到最后这位女生的命运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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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爱之亏欠篇

白雪纷飞,大地漂染成银白世界。

  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手缩在袖笼里取暖,压低头、拱起背,方走过的足迹,转眼让新雪掩去。

  靖远侯府前,一名身穿素衣的小女娃儿,直挺挺地跪著,身前摆著块粗糙木板,板子上写著大大的四个字——卖身葬父。

  她稚气的脸庞冻出两坨红晕,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盯住靖远侯府的牌匾不放。

  才多大的孩子,了不起七、八岁吧,怎能露出这样的神情?

  新雪落在她的肩膀,发梢、睫毛沾上雪白,青紫的双唇抖著,双手也早已冻僵。她知道继续跪在这儿会死,但,不怕!就是死,她也要教世人知晓,这个富丽堂皇的靖远侯府,有多么肮脏。

  许久,雪下得小了,两名行人在女娃儿身边驻足。

  这么冷的天,谁家舍得让这么个小女孩跪在雪地里,岂不是要白白赔上她的一条命。

  “卖身葬父?娃儿,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别要是人贩子使的诈术,这年头,人心险,为了挣银子,什么没良心的事都做得出来。

  “你娘呢?”

  更多行人围上来,有人劝她回家;有人好心地解下斗篷,套在她身上,冰天雪地的,她一个小娃儿怎受得住?

  “有人认得这是哪家的闺女吗?”儒生问。

  “她是纪秀才的女儿。”甫凑近的老翁答。

  “哪位纪秀才啊?”身穿藏青袍子的中年人问。

  “西街善学堂的纪秀才啊,今年科考,学堂里还出了个举子呢,那时,举子回门谢师,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的情景,好似昨儿个才发生的事,哪知转眼会闹出这等不幸。”老翁说著说著,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老人家,纪秀才撞上啥事,竟让女儿沦落至此?我听说出了举子后,富贵人家纷纷上门求教,善学堂一口气收了不少学子呢!”

  “可不是这样啊,人怕出名、猪怕肥,祸事全由出名开始。”老人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可否请老人家相告。”

  “这话,得从靖远侯府说起。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钟离将军?”

  “我记得,钟离将军是咱们京城的奇迹,他从身无分文的小兵,一路浴血作战,立下大大小小战功,最后被当今皇上封为靖远侯。”

  “没错,将军叫钟离尉,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钟离全。从小,兄弟就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哥哥虚长两岁,却是性喜渔色、流连花乡的富家子弟;弟弟 则从小熟读兵书,勤练武艺,英勇豪气。他本非池中物,偏逢父丧,哥哥把家产全败光,兄弟流落街头,到最后,边关遭逢战事,两兄弟双双投军去。”老翁揉揉胡 子说。

  “我不知将军有个哥哥,我倒是在说书人嘴里听过不少钟离将军的事迹,听说将军仗著一身好武艺,用兵如神,屡破敌营,还曾以三千兵力掳获敌军数万。”儒生插话。

  “这在十七、八年前,可是家喻户晓的事儿呢!少年英雄呐,得到皇上赏赐无数,听说皇上还有意赐婚,将御妹嫁予将军。”

  “娶公主,何等风光!”

  “将军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仪女子,他一心迎她入门,可没把公主看在眼底。”

  “皇上不降罪吗?”

  “皇帝当然生气,但国家需要人才呐,之后几次的战事若是没有将军带领金戈战马,百姓哪有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过,那时,敌军听到钟离将军的名号就吓破胆,哪有力气再战,那些个番人还封了咱们的钟离将军一个名号。”

  “什么名号?”

  “战神。你想想,人哪能和神战?所以将军出马,一定能够凯旋归来。”

  “后来呢?将军和他青梅竹马的女子结成连理了?”

  “是啊,说起将军夫人,也是名奇女子,嫁进将军府后,她经营米店布庄、玉器买卖、钱庄……不管做啥,都能把白花花的银子赚进门,当时将军堪称是京城首富,咱们私底下说,搞不好皇上缺钱,还得向将军调现银。

  那年头,百姓的日子不似现在这般好过,除开边关战事,粮米又年年欠收,加上江河大水,日子苦啊!”老翁叹气。

  中年小贩接话:“我记得,那些年路边常见冻死尸,卖身葬父更是时时见到的事儿。幸而将军夫人经常施粥济贫,盖房子收留流浪汉,大家都说夫人是观音娘娘,若没有夫人,多少人捱不过那年的饥贫。”

  “后来呢?”年轻儒生问。

  “最后那场战役胜利归来,将军受了重伤。老叟的住处离将军府只有一条街,日日看著宫中派来的御医进进出出,可惜,月余,将军仍然与世长辞,皇上痛失英才,追封将军为靖远侯,御赐靖远侯府。”

  好人怎遭如此报应?听者不胜欷歔。

  “然后呢?”

  “夫人带著稚龄独子搬进靖远侯府,但据说夫人自将军去世后,精神不济,于是钟离全举家搬进侯府相互照应,可没多久,夫人也随著将军去了,有人说是夫人思念将军过度,但也有耳语谣传……”

  “谣传什么?”

  “钟离全为谋夺家产,下毒害死夫人。”

  “倘若传言属实,就太可怕了!将军的独子呢?”

  “不知,近十年没听过宇渊少爷的消息,但愿他没被歹心伯父给毒害。”

  女孩仰著脸,听得痴了。钟离全连亲人都能加害,何况是没有关系的旁人,真是虎狼之心呐!

  “离题啦!不是要说纪秀才,怎地说来说去全绕著钟离将军?”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问。

  “你有所不知,要说纪秀才,就得从侯府说起。钟离全与老婆连生七子,除大儿子钟离平壹外,其余的全在年幼时夭折,大家都说是因为钟离全害死嫂子,夫人阴魂不散所致。”

  言谈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这侯府故事也太精彩了。

  “后来钟离全四处纳妾,生下个玲珑剔透的小娃儿,今年长到五岁。一听说纪秀才教出个举子,他忙到秀才家想聘他为西席,哪知这么恰巧,秀才不在,纪夫人亲自接待,岂知,这一接待,接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大伙儿异口同声。

  “色胆包心的钟离全见纪夫人秀外慧中,一看二看,看对了眼,隔日命人丢了二十两银,就把纪夫人给抢走。纪秀才是有风骨的读书人,怎咽得下这口气?自是冲到侯府讨人。没想到非但要不到人,还被屈打一顿。

  纪秀才气坏了,索性关掉善学堂,拿著梆子四处说书,说的全是侯府做的肮脏事儿。”

  “这秀才忒大胆了,人家有财有势。”

  “可不是,前日深夜,一把无名火烧掉善学堂,只有这女娃儿被救出来,家没啦,父亲不在了,她不卖身葬父,还能怎么做?各位乡亲父老,不如咱们做做善事,凑合些银两……”

  老翁话说未齐,一声吆喝,打断他。

  “你们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聚在侯爷府前闲聊!?”

  随著吆喝声,一双手排开众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紫衣华服,冠间镶了玉石,一看就是有钱的公子哥儿,他挤到女孩面前,见她一身丧服,骂了声秽气。

  女孩视线甫接触到他,双目倏地瞠大——

  就是他!他烧去她的家,烧死她的爹爹。

  她的眼光让青年公子不悦,二话不说,大掌挥去,在她脸上留下五指印。

  “看什么看!大爷是你看得的!?”

  小娃儿怎禁得起大力气?巴掌一挥,女娃儿摔到在地,然不服输的性子促使她再度起身,抬眼瞪他。

  她的桀骜不驯教青年气急败坏,手又扬高。

  也不知是胆子大,或初生犊不畏虎,她硬是这么直勾勾地望住对方。

  眼看,大掌即将落下,她仍然一瞬不瞬,死盯他瞧。

  掌落,几个不忍心的路人别开脸,然而,预期中的巴掌声没出现。

  青年的手被拉住,他回头,见一名中年汉子对他温文笑著。

  “平壹少爷,您何苦跟个娃儿一般见识?”

  哦,他就是恶名昭彰的钟离平壹。众人恍然大悟。

  “许多人瞧著呢!可否请少爷高抬贵手,饶她一著?”

  钟离平壹望周遭一眼,那些指指点点的私语,让他敛了气焰。

  “快滚,要哭丧往别处去!”撂下话,他恨恨推开众人,进入侯府。

  中年汉子蹲低身,拿出一枚大元宝交给女孩。

  “爷,您要买下纪颖?”

  “不,你用这银子好好把父亲葬了吧!”

  女娃儿摇头,把银子递回去。“无功不受禄,取财有方。”

  好个无功不受禄,她才多大?他眼底透著激赏。

  “你想跟著我?”

  “纪颖愿意跟著帮纪颖葬父的恩人。”

  意思很明白,她不负欠恩惠。

  “好吧,三日后午时,你在这里等我,行不?”

  “行。”

  “你娘被绑进侯府当夜就悬梁自尽,骨灰放在云仙庵,去把你娘带回,同爹爹一起安葬吧!”

  这话,他想半天才决定对她说。唉,一夕失去双亲,不知她能否承受?

  他的话如晴天霹雳打上她。

  原来呵,娘悬梁自尽……就是这因由了,无怪爹怎么闹,钟离全都不肯把娘还给他们。

  恍恍惚惚间,“失父丧母”四个字不断在她脑间绕。

  是孑然一身了……天地间,她再无亲人。

  恸呵,恸痛一场无缘由的悲剧逆转她的天。

  她悲伤得说不出话,却仍然强行抑下,俯身向恩人叩首后,方离去。

  她的压抑教他动容。这么小的孩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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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眉斜飞,目光如炬,薄唇勾著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的五官被刻刀雕凿成形。一身藏青袍子,两袖洗得泛白,一双黑色布鞋穿出破损,然这些无损于他的英挺俊朗。

  他才十五岁,已看得出与众不同的气度,这人,不是凡夫俗子。

  往后,将跟著他了。

  他是宇渊少爷,前几日在侯府门前听来的人物,他并没有被戕害,他还好好地活在侯府,只是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他住的院落离后门不过一箭之处,四周栽满大树,一路从小径走来,有些阴凉。这里不似侯府前头,有成群奴婢供人驱策,有的只是沉静寂寥。

  这屋子极其简陋,一房一厅,不甚宽敞的厅里只有一张四方桌,桌上摆满书籍,还有两张单薄的长板凳,和一个不大的橱柜,青花碎布隔出寝间,房里也是一床一柜,别无长物。

  这真是少爷的居处?

  大火前,她的善学堂比起这里,算得上豪华了。

  隐隐地,同情升起。这个少爷,与她同病相怜。

  纪颖打量钟离宇渊同时,他也在打量纪颖。

  她的身子单薄,细眉微蹙,红唇似菱、双目如星,小小的瓜子脸上,衔了一抹不该在这年龄出现的哀怨,明明是弱柳之姿,偏与双眸间流露出来的坚毅不相衬。

  “你几岁?”宇渊问。

  “十岁。”纪颖站在四方桌前回话,她很矮,桌子的高度在她胸口处。

  十岁?那身量瘦小得不像十岁孩童。

  “听梁师傅说,你宁愿卖身,也不肯接受资助。”

  纪颖转头,看看“梁师傅”,他是送她大元宝的叔叔。

  “是。”

  她的视线与他相接,没有局促不安、恐惧卑微,有的是坦荡荡的安泰自若。

  第一眼,他喜欢她,喜欢她清澈干净的眼神望著自己,更喜欢她眉宇间的英气。

  “为什么?”

  “受人恩禄,必得回报。”纪颖清亮的嗓音带著些许稚气。

  “这话,谁教你的?”有趣,这话十岁孩童懂不稀奇,在贫困交加时还能身体力行,就稀奇了。

  “家父。”

  纪秀才?难怪,这样的风骨,才教得起这样的孩子。他赞许地轻点头。

  “识字吗?”

  “识得。”

  “喜欢念书吗?”

  “喜欢,但不平。”

  “不平什么?”宇渊剑眉微蹙,念书念到不平,还是第一次听说。

  “能力相等,男子可以入仕为官,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这个世界,多少男子是靠著压低女子方能出头。”

  以前爹爹总是搂住她,叹息道:“我的好颖儿呀,倘若你是男子,就能代替爹爹光耀门楣。”怎地,她不能做男子做的事情?

  纪颖的话惹出两个男人的笑意,这样的不平,将军夫人也有。

  宇渊微点头,他记得爹常说,娘的头脑比他好上数倍,偏生作女儿身,不得展露长才。倘若娘是男子,根本轮不到他来当大将军。于是,爹爹放任娘做想做的事;于是,京城内外,“观音娘娘”的名号比“战神”更响亮。

  几句对谈,纪颖让宇渊感觉可亲,她和娘一样,是好胜的女子呢!

  “若你能力足够,谁都压不了你。”这句话是娘的结语。“往后你……”话未尽,他对梁师傅使个眼色。“颖儿,过来磨墨。”

  难以衔接的两句话,纪颖有困惑却聪明地不发问,乖乖走到桌边,低头举起黑墨。

  宇渊清咳几声,她皱眉。

  少爷身体很差吗?怎地,刚刚还好好的,现下却咳得厉害?

  不多久,梁师傅拿起桌上书册,高声吟念:“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

  梁师傅摇头晃脑的冬烘姿态教人发笑,但颖儿没笑,她低头专心磨墨,仿佛这情景早已看过无数回。

  这时,门被推开,中年男子进门,颖儿望他一眼,倏地低下头,她内心澎湃汹涌,表面却不动声色。

  她见过他,那日,他丢下二十两银,就将娘架走。

  他是仇人、他是仇人……颖儿在心底反覆念著。

  钟离全原是个好看男人,许是多年沉溺酒林肉林,身子变了样,红红的鼻头、颟顸双眼,层层堆叠的肥油横在腰间,他洪亮的声音,一进门便破坏了满室安祥。

  “宇渊侄儿,伯父来探望你了。”

  宇渊放下书,起身,接著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咳嗽。

  “坐下、坐下,怎那么久了,身子还不见好转?”他走向前,扶宇渊坐下。

  “多谢伯父关心,小侄这病成痼疾了,要痊愈恐怕困难。”说著,他又咳几声。

  未经人指点,颖儿走到柜子边,倒来茶水,递给宇渊。

  “你该多歇息,别一天到晚念这些之乎也者。”

  “小侄就这么点兴趣,漫漫长日,不念书,做什么?何况这辈子……许就这般了。”他叹气,模样和老头子一般。

  “别丧气,等你慢慢长大,身子自会调养过来。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别苛了自己。”

  “谢伯父。”

  “这女娃儿是打哪来的?”钟离合指著颖儿问。

  梁师傅迎上前说:“老爷,这是我亲戚的闺女儿,去年江东传瘟疫,娃儿的爹娘不在了,临终前把她托给我。我想,少爷身边缺个伺候汤汤水水的使唤丫头,就把她带来。”

  “她当丫头会不会小了点?倘若侄儿需要,我让你伯母安排。”

  “我哪需要使唤丫头,不过瞧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留下来做个伴儿,不劳伯父费心了。”宇渊谦道。

  “是这样啊……总之,有需要尽量和伯父开口,别把自己当外人,知否?”他多瞄纪颖两眼,总觉得她有几分面熟,在哪见过?

  “小侄谢过伯父。”宇渊起身拱手,不著痕迹地将纪颖挡在身后,挡去伯父的注目。

  “有件事,你伯母要我来找你商量。”钟离全挑起新话题。

  “伯父请说。”

  “你的身体羸弱不堪,恐怕无法传宗接代,身为伯父,怎能让你们那支血脉断线,所以我和你伯母决定,早点让平壹娶妻,待他生下儿子后,过继到你名下,你意下如何?”

  “全凭伯父作主。”

  宇渊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他开怀大笑,肥硕的下巴抖个不停。

  “你能同意最好,平壹才十七岁,娶亲是早了点,可我们不能不替你设想,毕竟你是弟弟留下的单丁子。”

  “多谢伯父关照。”

  “侄儿知道伯父的苦心便成,我先走了。”

  “伯父慢走。”

  钟离全庞然身躯走出大门,梁师傅拿起书籍,又摇头晃脑起来。

  “受恩莫忘,施恩莫念,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每个字句,梁师傅都在说与钟离全,可惜,他没慧根,怎听得进去?临行,回首,钟离全再望一眼身子瘦弱的宇渊,微笑。

  再过片刻,梁师傅放下书,道:“少爷的听力越来越好了。”

  宇渊莞尔,不答。

  颖儿低头,把满桌子的书册收拢,杯子带到外头洗净,送回柜子上。

  “颖儿,你可知我们在做什么?”梁师傅突如其来问上一句。

  她敛眉沉思,须臾,回话:“作戏。”

  语出,宇渊对她赞赏一笑。“你,很好。”

  “少爷,这回他又打什么主意?”梁师傅问。

  “靖远侯的世袭爵位。”他想也不想地道。

  “换句话说,平壹少爷一旦生下儿子……”

  “我就没必要存在了。”他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心思。

  “这样的兄弟伯叔……”梁师傅道。

  “章先生快到了吧!”宇渊陡地岔开话题,不想继续讨论下去。

  “是,我先带颖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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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颖儿跟在师傅背后,加快脚步。

  片刻后,他领她到一处人造湖边,湖水结冰,寒冷冬季,大地失去生息。

  突地,飞鸿惊起,骇了纪颖,但很快地,她强自镇静,清丽绝美的小脸上看不出方才的惊魂未定。

  梁师傅审视颖儿。这孩子,是个人才,将她留在少爷身边,绝对正确。

  颖儿不惧眼光,澄澈双瞳回望梁师傅,任他打量个够。

  “你是个聪明孩子。”

  话至此,梁师傅沉眉不语,像在考虑重大事件似的,半晌,他搭住纪颖肩膀,问:“颖儿,我可以信任你吗?”

  “梁师傅此言,已决心相信颖儿了,是吧?”纪颖问。

  他大笑,“哈,好个聪慧的娃儿。没错,我是决意对你交心了。”顿一顿,他续言:“日前,老翁说的话有八成是对的,残暴的钟离平壹、不顾念亲情的钟离全……少爷留在这里并不安全。”

  “既是如此,何不离开?”

  “听过一句话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梁师傅道。更何况,他们还得在这对父子身上追出真相。

  颖儿点头。

  “我是个落难武人,那年走投无路,承蒙将军夫人收留,让我免去一死。夫人不只有恩于我,她收容的流浪汉中不乏饱学之士、精明商贾、儒生、各方能人,夫人供我们吃食,并助我们完成梦想。

  少爷刚提的章先生是商场名人,当年他沦落街头,是夫人资助他东山再起,现在,江南一代的丝绸都由他经手,运往北方,章先生每半年便会来京城盘桓数日,教导少爷经营之道。

  而司徒先生是个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医,当年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也是夫人拚掉一半家产,贿赂贪官,将他救出来。

  此外,还有经营船务的江先生,朝中为官的方大人、陈大人,精通剑术的神剑李方寺……我们在得知夫人不幸后,便从各地聚到京城,秘密守护著少爷。”

  看来,将军夫人真的是名奇女子,无怪乎百姓唤她观音娘娘。

  梁师傅拍拍颖儿,认真道:“颖儿,我要你用性命保护少爷。”

  这个托付实属多余,那个大元宝早已买下她的命。毫不犹豫地,颖儿点头。

  这一点头,她点下终生承诺。岁月匆匆,这年,她十六,正值豆蔻年华,然她冷漠自持的脸上,找不到十岁的无忧快乐;而他二十一,城府却深得不像双十青年。

  几个翻跃,颖儿从树梢向下飞窜,右手捏剑诀,左手连三下快攻,宇渊剑尖内力再盛,二将颖儿逼回。

  她后跃一步,他使出金蛇腾空,横飞而至,颖儿还给他一招碧鸡报晓,顷刻间,这一个单足立地,如履深渊,文风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迎风,飘荡不已。

  她快输了,宇渊的内力比她高深许多,继续对峙下去,不到一时三刻,她便要俯首。

  于是,颖儿出险招。她荡开宇渊剑尖,以身子迎向宇渊;他瞬地收势,而颖儿非但不收,她的剑硬是向前挺进三分,直指宇渊喉间。

  局面已定,他输了。她退开两步。不该赢少爷的,可一拿起剑,就忍不住拚命。宇渊炯亮双眼注视她,一瞬不瞬。他没看错,她真的很好。事实上,她是太过好了。

  她资质聪颖,名医司徒先生破例收她为徒,短短六年,她竟将司徒先生毕生所知尽数学习,更教人惊艳的是她的制毒本领,已然超越先生。

  她经常埋首药房,炼出一瓶瓶毒药。宇渊猜,她在等一个指令,等他同意,她便下毒杀死钟离全和钟离平壹。

  他也知道,她逮到机会就练剑,每招、每式都直取对手命门,她杀人的本事比救人强得多。所以,她内力不足、轻功不扎实,但使起剑招却如行云流水,招招足以致人于死。

  “锋芒毕露不是好事。”宇渊把剑收回剑鞘。

  “是。”她回答,但口是心非。

  颖儿答应梁师傅的事,做到十分。

  为保护少爷,她每日服下微量毒药,餐餐为他试菜,以防钟离全再次下毒;方入夜,她便到前头窃听,听听他们之于少爷有没有什么“新计划”:在她心底,少爷不只是少爷,更是她用性命保护的人。

  “你不能动钟离平壹。”他醇厚嗓音沉着道。

  为什么不能?她武功高强,有足够能力为爹娘复仇,这天,她已经等过整整六年。

  见她不答话,宇渊停下脚步,转身。

  纪颖太专心想着自己的不平,没发现他已经停下,霎时,她撞上他胸前。

  她仰头,见少爷浓墨双眉微聚,凝目相望。

  他不高兴了,她知晓。

  “不动钟离平壹?”把话再提一次,他看她,等她妥协。

  不甘心,可在他的注目下,她还是咽下气,点了头。“是。”

  “很好。”宇渊双手后背,继续刚才的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往屋里走,颖儿不解他在想什么。难道他不想为亲娘报仇,不愿讨回公道?

  不对,他不是一点一点买回原属于自己的铺子?不是设了计,让钟离平壹事业屡屡挫败,让钟离全看不透是谁在背后捅刀?

  既要报仇,何不干干脆脆、痛快一些?

  她心里有很多问号,却也知少爷不会明白相告,闭嘴是最省事的方法。

  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这条小径,走过多少回合,她便追了他的背影多少回,次数多到她熟悉起他的呼吸声。

  是这份熟悉,敦她心安。

  都说他是个人物。

  章先生、司徒先生、李先生、王大人、方大人……许许多多的先生、大人,谈起宇渊少爷,总是不住赞佩,说他武功高强,不输给当年的将军大人,若是为国征战,必能创立一番丰功伟业。

  他们也说少爷投资营生的本事和将军夫人旗鼓相当,说他的眼光精准,见识透彻,不过短短几年,已买回被钟离全抢走的商行。章先生甚至预言,照眼前情况持续发展,再过两年,少爷又是京城首富,而钟离全将一文不名,流落街头。

  大家都看好少爷、满意少爷,独独她不满,不满他迟迟不对钟离全父子下手。

  “前头,有新消息吗?”宇渊问,颖儿回过神。

  “有。”

  “什么消息?”

  “将军夫人鬼魂作祟。”掀起唇角,她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微笑。

  他二度回身,问:“是你?”

  “是。”她不对少爷说谎。

  她挪了钟离家的祖先牌位,把将军和夫人的牌位排到最前面;她穿上将军夫人的旧衣裳,在钟离全房门外徘徊;她还剪下夫人生前最爱的海棠花,摆在她经常待的亭子里面……于是,一天天,将军夫人的鬼魂回来的谣传,越传越盛。

  调皮,稍稍满足了她的不平。

  “做这些事,有意义?”他对她的淘气无可奈何。就不能再等两三年吗?成事者,最忌心急。

  “没有。”唯一的意义,是让自己开心。

  “没意义的事就别做。”

  “是。”她当然知道,若非他不准她做“有意义的事”,她何必用“没有意义的事”来逗自己开心。

  “还有其他的事吗?”

  “八少爷病重,群医束手无策。”忍不住地,她幸灾乐祸。

  八少爷是钟离全和小妾生下的孩子,钟离全对他溺爱到极点,好不容易养到十岁,谁知最近日渐消瘦,成天昏睡,群医束手无策。

  “能治吗?”

  能治,但不想治。钟离全便是为八少爷求师,才害得她家破人亡。

  加重口气,再问她一回:“能治吗?”他厌恶逼她,可每回谈到钟离全,他都得逼迫她妥协。

  “能。”颖儿回答,她恨自己没办法对他说谎。

  “想办法治好他。”他下令。

  她杏眼圆瞠,别开脸,固执不答。

  “我命令你,也不行?”

  不行!她拗了。若非那个八少爷,她还有爹娘可以撒娇,还有个善学堂,让她在里面当女秀才。

  揉揉掌心,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厚茧,那是练剑、制药磨的,不是美丽印记,有选择的话,她不要这种生活。

  “颖儿,我要你医好他。”他神色严峻,凌厉目光骇人。

  他恼,她知道。

  “是不是不医,我便不能留下?”颖儿反嘴问。

  “对。”宇渊嗓音低抑,却充满不容反驳的强制力。这并非他第一回恐吓她。

  前月,她提剑,夜半出门,他尾随其后,见她潜入平壹房间,他现身阻止,强将颖儿压回屋里,警告她,不准在他眼下杀人。

  她气到近乎发狂,向他顶嘴:“梁师傅说,待我学成武功,便可以向人讨回血债。”

  面对她的狂怒,他淡应:“好吧,你杀了钟离平壹,就随梁师傅去,我这里再不能收留你。”然后他推开大门,不再阻止。他的意思够清楚——要动手请便,只是别后悔。纪颖瞪着宇渊,气急败坏。

  他怎能要她吞下愤恨?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呐!万一,天理不替她讨回公道;万一,歹人的命偏偏比善人长,她怎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见他们自在逍遥?!

  她咬牙切齿,恨宇渊迫她作决定。

  多年相处,她已将他当成亲人,难道要她选择再次失去亲人?

  她提剑奔离侯府。

  那夜,电光闪烁,轰隆隆的霹雳声自云间打下,风雷云雨四起,豆大的雨点大刺刺洒下,落在脸上,她竟无半分知觉。

  她跑进林子里,泄恨似地,一剑剑四下乱砍,一时间,枝断叶落,石屑四飞。

  天明,她才回来,带着满身伤痕,和一双红肿眼睛,宇渊明白,在复仇和他之间,她作出选择。

  接下来三天,颖儿没办法进食,东西一吞进喉间,便大吐特吐,他明白她心恨难平。

  颖儿用眼光问他,又要逼她?

  是的,他要逼她。

  非常非常不满,但再多不满,她仍然听话,六年的光阴可以让人学会许多事情,包括学会反抗少爷是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

  吞下不甘,她抬高下巴,道:“我医。”

  “很好。”

  很好?怎么会好呢,一点都不好。她非圣贤,不爱以德报怨,她只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恨,不会让你变得强壮。”宇渊说。

  “却能让我生存。”她低声回话。

  他的耳力何等厉害,当然听见了,只是沉默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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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了!颖儿垂眉浅笑。

  近来三番两次,小偷进门翻箱倒柜,让人不胜其扰,于是她故意设了机关。

  她弯下身,在入房前的地板拔出两根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便知针上喂毒。

  转头,她看宇渊一眼,敛起笑容,解释:“碧磷针不会置人死地,只会让小偷的脚掌红肿三二日。”

  小偷?那是她以为的。倘若她知道这些“小偷”想偷的是什么东西,还怕她不拿出穿心钉、极乐刺来用。

  宇渊没理她,走回屋里,准备打开收藏帐册的盒子,颖儿抢前两步,把盒子拿走。

  “做什么?”

  “我在盒子外缘洒了三笑散。”中了三笑散的人,会接连大笑三个时辰,通常笑过三个时辰的人,会虚脱得连下床都难。

  他满脸的不苟同。

  颖儿知他不赞成,但若不是她,小偷早把东西偷走。她不解,这里简陋无比,想发财该往前头去。

  她用布拭去盒上的三笑散,打开盒子,取出帐册放在少爷面前,顺手,她拿来本草纲要,坐在宇渊身边。

  六年了,他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他们练武、他们念书,他作帐、她习医,但无聊的日子因她,变得惬意。

  即使她寡言,他也不多话,但他有让人心安的气质,往他身边一站,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人慌乱;而她,专注认真,每件事都是拚了命在做,仿彿没做到满分,便不算数,她是个好胜女子,和他母亲一样好胜。

  她不够温柔,她固执而骄傲。

  虽然,她努力牢记他是“少爷”,但成效不彰,她还是做认为该做的事,不管会不会僭越,她还是用她的方法保护他,不管他需不需要。

  “颖儿。”

  她放下书册,抬眼望他。

  “想不想回家?”他略顿,语调迟缓,像思索什么似地。

  去年,他重建善学堂,聘了几位有学问的师傅开课,今年初春,学子满座,负责经营善学堂的令狐先生说,地方人士都在探听,是谁重开了善学堂,让贫穷人家的孩子可以念书。

  宇渊要令狐先生把话放出去,说是纪秀才的女儿想回馈乡里,于是这件事成了最近最火红的讨论话题。

  “这里就是我的家。”她连想都不多想便回答。

  她早习惯有少爷的地方就是家,看得见少爷的位置,便是最适合自己的位置。至于那个家……回不去了,人事全非,她的童时记忆让一把大火焚毁。

  “我指的是善学堂。”

  “善学堂?”哀伤一闪而过,颖儿微怔。

  “是,善学堂,现在就去。”方唇勾勒,笑意渐浓。他想,她会喜欢。

  “残垣一断壁,有什么好看。”她别开眼,不想谈。

  他笑而不语,抽掉她的药书,拉起她的手,走出门。

  那是……善学堂?旧时门牌、旧时厅堂,琅琅的读书声也同旧时一般,熟悉而温馨。

  走过穿堂,不大的庭园后方,是她和爹娘居处,小小的厨房,常常飘散着娘炒菜的香味,娘爱做些包子点心,每次蒸笼一开,香气四溢,弄得学子们不专心。

  行至左边一间屋子,推开木门,那是她的房间,格局和以往一模一样,她的床、她的桌、她的檀香柜子,好似她从未离开过这里。

  “这里没人居住,如果你想要,随时可以回来住几日。”宇渊眉宇间挂着轻浅温柔。

  原来是少爷重整善学堂,这样好的少爷,她怎能对他不满?

  往书厅方向走,从敞开的窗口朝里望,穿灰布长袍的师傅背影,也和爹爹一样……一股无以名状的温潮自方寸间涌出。那些年,她就坐在那群男孩中间,跟着爹爹一句一句念。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不知不觉问,她随着学子朗诵。

  宇渊浓眉飞挑,带着一抹兴味望她。

  “我是学堂里默书最棒的。”颖儿转头,对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说。

  她的话,不在他的预期间,因为她从不说些无关的事。

  “我相信。”宇渊温言道。

  “爹常叹气,若我是男于,必可考中举人,光耀门楣。我便偷偷在心底立誓,待成年,我必女扮男装赴科考,拿个状元,给爹爹过过瘾。”她话多了起来,只因激动。

  “千万别要。”她的话太骇人听闻。

  “为什么不?我不信自己的本领比不上男子。”

  “那是欺君之罪,下场不是你我可以想料的。”

  “是吗?原来女子出不了头天,是皇帝的错。”她低声应着。

  越说越离谱了,这话传出去还得了!

  扶起她的腰,飞檐走壁,他将她带到学堂后方,那里有一池清浅水潭,是仲夏学子们最爱嬉闹的地方,风吹来,拂起一身清凉。

  他慢条斯理地替她将散在鬓边的发丝拨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线。“喜欢吗?”

  喜欢什么?少爷又在做什么?那是亲匿啊!

  眨眨羽睫,身子一颤,她被扰了心跳,古怪的热流从心间窜过,带起阵阵热潮,她脸红了。

  怎么回事?他是少爷、她是颖儿啊!服伺少爷多年,连少爷的胴体都见过,怎地,一个若有似无的动作,竟挑得她莫名心悸。

  不对,她该道谢,该说些漂亮的场面话,把乱七八糟的悸动推离脑袋中央。

  杏眼荡起水波,红霞飞上双颊,心绪波动不已,张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她被下毒了?

  勉强地,她挤出几句话,退两步,退开宇渊的身边。“谢谢少爷,这是爹爹的心愿,要把善学堂世世代代传下去。”

  “这个心愿能替朝廷造就不少人才。”他颔首,语调徐缓,和平常并无不同。他自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抛向水塘,石头在水面上跳了几下,沉入水底。

  “爹爹说,知识是摆脱贫穷与困境最好的武器,智慧是强人抢不去的宝藏,也是终生受用的良方,所以国要富强、社会要安康,人人都该读书,不只读圣贤书,还要……”

  她喳呼喳呼地,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少爷明明退开了,她的心跳干啥不回复?

  他没应,她只好再找些话解除尴尬。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司温,貌思恭……”

  她、她、她竟背起论语来了?!她真的很不会说话聊天,谁来使一招长虹贯日砍了她吧!

  忍不住了,从她的双颊霏红开始,到国家富强、社会安康,再到君子九思,宇渊再也控制不住大笑。

  折身,站到她面前,低眉瞅着她低垂粉颈,勾起她红透了的小脸,他凑近她,戏谵说:“这时候,不说话,没关系。”

  两人进屋时,晚膳已摆在桌上。

  她端来清水,服侍宇渊净身,突地,纠结臂膀、宽阔胸膛横在眼前,颖儿晃神了,忙碌的手忽尔停顿。

  天!她在想些什么?这是做惯了的事儿呀。

  脸色赭红,鼻息略重,颖儿强自镇定。她真的很不对劲。旋身,她假意忙碌地在衣柜里翻找衣物。

  宇渊盯住她的背影,深邃目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原来,她也会心慌意乱。

  “你在找什么?”他的剑眉挑了挑。

  找什么?找解药吧,好解去她浑身上下,说来就来、毫无征兆的怪异。

  没答话,颖儿绕过宇渊身边,走到厅里,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取箸,她心不在焉,把每道菜夹进嘴里,柳眉轻蹙,她被自己弄糊涂了。

  “颖儿,过来。”他自房内走出。宇渊声音传来,她走近,仰头望他。

  “往后,心情差的时候,就回善学堂走走吧!”他不想她成日想着复仇,同自己过不去。

  少爷会陪她回去吗?她才想问话,突地,腹水翻搅,呕吐欲望强烈,她的脸色倏地铁青。

  “你怎么了?”宇渊张臂抱住她发软的身子,骇然。

  唇开唇合,想出声,偏偏不能,肚子更痛了,她的肠肝胃全绞在一块儿。

  气息陡岔,捣住嘴,她来不及唤声少爷,鲜血自嘴里喷出,瞬地,染红宇渊刚换下的衣裳。

  饭菜有毒?!

  宇渊打横抱起颖儿,迅速进房,从柜中翻出瓶瓶罐罐,他提心,吓出满身大汗。

  “是哪一瓶?白的、红的、绿的……”

  他回头,见颖儿费力指向胸前。

  是啊,解药自然是随身携带,他从她身上找出青瓷瓶,倒出两颗药丸,喂她服下。

  然鲜血不断从她嘴边溢出,药丸根本进不了喉咙。

  骇人鲜血,一口又一口,湿透衣襟,糟蹋了她刚换的新被套。四肢渐渐僵硬,噬人疼痛在胸腹问窜动蔓延,痛得她意识逐地模糊。

  宇渊用力搂住她纤细身子,她的痛痛进他心底,数他旰瞻欲裂。“别睡,快说,我要怎么帮你。”他不准她入睡,怕她一睡不醒。

  帮?别吵她就行了,让她睡一觉,忘却教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纪颖,不准闭眼,听见没,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死掉!”沉稳的他失控了,朝着她吼叫。

  少爷为她心焦?少爷不想她死?

  视线渐渐模糊,颖儿虽看不见他,却听得见他的惊惶。

  好,少爷不要她死,她便不死。

  “水……”颖儿拚了命让意识回笼,她低吟。

  “要喝水?好。”他奔出门外,提进整壶茶水,拿到她嘴边。

  她努力想把水喝进去,但水方入口,便连同鲜血吐出。

  快喝下去啊,让水相助药丸发挥药性。少爷不要她死,她怎能死?喝下去!颖儿命令自己。

  只是呵,心越急,水越入不了口。

  “慢慢来,不急。”宇渊对自己也对颖儿说。这时候,即便惊惧、即便狂怒,他都不能乱失方寸。

  他低沉醇厚的嗓音纡解了她的窘迫,终于,水徐徐流进喉管……她做到了。

  乱序的呼吸将她带入昏茫间,颖儿落入一片黑暗,少爷的声音在耳边缥缈,她再看不见他的眼、听不见他的忧虑,她,晕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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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床上,躺着冰冷的颖儿,惨白的脸庞透露着几缕青紫,微微的呼吸昭示着她未死,然毫无动静的身子也提醒着,她离鬼门关并不遥远。

  司徒先生频摇头,刺入经络的银针全成墨黑,这毒,攻入她周身大穴,入侵她的五腑六脏,即便救下也……

  宇渊握住她冰凉柔荑,企图为她输入真气。

  “宇渊少爷,请不要这样做。”司徒先生阻止。

  “为什么不?”

  他要她醒来。颖儿已经昏睡三天,三天里,她出气多、进气少,全身冰寒。

  但他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到哪里,他的脸色发青,唇色惨白,黑黝眼珠直勾勾地瞪着颖儿,不转开,他的胡渣在下颔处形成一片青色,平常干净俊逸的他,现在却显得狼狈不堪。

  “你会让颖儿加速血脉运行,将毒气送至心脉。”

  他怎没想到?心急则乱。他深吸气,要求自己稳住。

  “司徒先生,颖儿中的毒能解吗?”

  “能,只是费时费工夫,且痊愈后多少会留下病根。”司徒先生避重就轻,少爷的模样让他不忍再落井下石。

  “病根?什么意思?”

“这毒产自西域,名为凤凰蝎,它既是毒物,也是大补圣品,西域人取下凤凰蝎的毒囊晒干磨粉,少量混入奶酪中食用,据说可养颜美容,回复青春。而皇家大多将凤凰蝎与紫花五味草泡茶喝,有相同功效。”言谈间,他仍继续为颖儿扎针。

  “既然它是大补圣品,颖儿怎会中毒?”

  司徒先生续道:“倘若将凤凰蝎加入七毒子果实,食者,肠肝胆皆损,自会吐血身亡,一般仵作常误断死因为肺痨。我已命人准备药材,等热水烧开,将颖儿泡入药水中,助她排毒。这药唯一的坏处是药性过猛,怕伤者堪受不住。”

  “颖儿习武多年,身子比一般人健朗。”梁师傅插话。

  “没错,我考虑过这点,才敢用这等猛方,希望她能撑得住。”

  “少爷,别担心,颖儿行的。”梁师傅安慰。

  “我想,这次是肃亲王。”从不轻易下结论的司徒先生道。

  “先生怎能确定?”梁师傅问。

  虽然他们找到许多证据,均指向肃亲王,但仍然不能直接证实肃亲王是整起事件的凶手。

  “凤凰蝎是贡品,在中土,只有在皇宫内苑才拿得到,而今年年初,肃亲王府曾四处搜购紫花五味草。”

  “所以,肃亲王的嫌疑很大?”梁师傅说。

  “安排在肃亲王身边的人,有没有其他发现?”宇渊问。

  多年查证,他们把曾与将军一起领兵抗敌的肃亲王,锁定为目标。

  钟离将军的军师向宇渊透露,将军曾截下私通敌营的书信,方才明白为何战事会节节落败。在最后的战役中,将军透露假阵法,瞒过帐中参事文官,直接不达命令给武将,才一举歼灭敌军,班师回朝。

  可惜,内奸未举发,将军先因重伤过世,接着,将军夫人也被下毒,毒发身亡。从小到大,宇渊居处不断有入侵入,他知道对方企图从他这里找到通敌罪证,却假装全然不知情,他以病弱为由,不与任何人接触,让对方放松戒备。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表现得越无害,对手越肆无忌惮。

  “上月初,肃亲王和钟离平壹在宾悦楼见面,原拟十日前,赵谷通要至钱庄买下侯府的土地所有权状,却发现所有权状已被平壹少爷赎回,而赎回的银票正是由肃亲王府开设的吉祥钱庄开出。”梁师傅回话。

  钟离平壹勒索肃亲王的次数太多,多到可证明两人中间有鬼,宇渊按兵不动,是希望能拿到更多足以将他们一举定罪的证据。

  但是这回,他们大错特错了,他们实不该惹到颖儿身上,因为不管罪证足不足,他都要找人开刀。

  宇渊再望一眼苍白的颖儿,冷魅嘴角扬起一抹残忍。

  “请托方大人,我要入宫面圣。”是少爷吗?

  眼前景象模糊,纪颖闭眼再睁开——

  是少爷吧?他为什么看起来一脸疲惫?是商务进行的不顺利,还是钟离全又使了手段害少爷?

  她啊,要好好照顾少爷……

  “我要好起来,保护少爷……”迷迷糊糊地,她吐了几个字后,入睡。

  宇渊不语,清峻双眼浮现温柔,拂开她的刘海,轻触她苍白脸颊。他知道她会好起来,更知道她清醒后会很开心,因为她的愿望,他替她办到了。

  方大人进宫面圣,刻意提起钟离将军,皇帝遥想当年,不忍叹息,然后他提到宇渊,赞他武功高强,且精通经营之道,颇有乃父乃母之风,此番盛赞,让皇帝对他好奇极了。

  然后,宇渊入宫请安,与皇上相谈甚欢,论谈间,不经意说起钟离全的野心及凤凰蝎毒,皇上一听大怒,下旨严加查办。

  这个冲动让宇渊的真实面目曝露,他和肃亲王正式面对面了,首度交手,肃亲王明白他不是简单人物。宇渊心知,往后自己的处境更危险,他必须倾全力与肃亲王争斗。

  但当他回到靖远侯府时,钟离全一家已被驱逐出府,而钟离全与钟离平壹被捕入狱,罪由是偷窃贡品——凤凰蝎,这回他们恐怕难再见天日。

  抓到小虾却放掉大鱼,这不是宇渊会做的事情,要怪,就怪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伤害颖儿。

  她瘦了,本就不圆的瓜子脸更形瘦削。很痛吗?肯定是。吐了那么多的血,换成普通人早就挺不下去,而她,勉力支撑,只为了护他。

  她傻到无话可形容,明知自己的武功在他之下,却老在危险的时候抢出来保护他。

  青竹丝咬人那回,就是这般。

  竹林有蛇并非大不了,只不过,大部分的蛇没毒,它们在竹林筑巢产卵,而他们在竹林里练武,几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那日,他们又在天未大亮前练武,突然,一条蛇落到他肩颈处,颖儿直觉冲上前,徒手将青蛇抓住,蛇哪里肯乖乖就范?自然是反噬。

  颖儿被咬了,常人遇此状况,会直觉松手放掉蛇,检视伤处,可她一心想着不让蛇咬他,竞紧紧抓住蛇身,同它缠斗,到最后,她将蛇扭成两截。

  蛇死,她挖土掩埋,之后,回头说:“少爷,没事了,还要继续练剑吗?”

  练剑?他真想把她的脑袋剖开,看看里头装了什么。他拉过她的手,发现黑气一路往上窜,已经到了肘间,而被咬的手背肿得像面团。

  她缩回手,骄傲说:“普通的毒奈我何?”

  被压伤那回也是这样。

  那年她十二岁,天发大水。

  一整夜风强雨大,门外的大树东倒西歪,压垮了她制药的柴房,屋里,处处漏水,还不时听见重物压上屋梁的撞击声,她吓得脸色发白,却仍假作镇定,不管他走到哪里,都随侍在他身后。

  后来,屋子果然垮下,她在梁柱压上他之前,飞身护在他背上。

  他印象深刻,压伤脚的她,脸庞痛得惨白,却挂起得意笑颜,因她又救下他一着。

  六年了,被一个女孩这般对待,他怎能不视她为亲?

  不单亲近,他们更是形影不离,做任何事,他高高的身子前后,一定站了小个头女孩,她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要。

  “好好睡。”他在她耳畔低语。

  字渊拉拉棉披,覆盖她全身,自己则躺在颖儿身侧,手压在后脑勺,他望向窗棂外斜挂的皎洁明月,清冷寂静的夜里,颖儿微弱的呼吸声带给他一丝安慰——他,不是一个人。

  他和颖儿同病相怜,失去双亲,被迫提早长大,他们事事靠自己,除了坚强之外,没有其他选项。

  幸而她在,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待着,她对他仔细周全,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她便知悉他的心情。

  没错,重点是她在。

  这件事对他面言很重要。他要她在,在他视线所及处,要他随时转身,便看见她淡淡的笑容。他不准她病、她死,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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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远侯府的事在大街小巷传开,钟离全和钟离平壹的下场让大家拊手称庆,百姓们又开始讨论起钟离将军和夫人的事迹。

  宇渊重新掌管侯府的首日,便办了场义诊和米粮发放。

  钟离将军旧时同袍纷纷上门庆贺,几名知悉皇上看重宇渊的官员也藉机攀拉关系,连肃亲王也备妥礼数,走了一趟靖远侯府探虚实。

  这是宇渊和肃亲王二度交手,他们同时为对方留下深刻印象。

  侯府庭园,花团锦簇,杨柳随风摆动,池塘锦鲤在水面吐泡泡,几名小厮在树下整理新种下的秋海棠。

  凉亭里,宇渊头戴束发嵌银冠,身着二色金百蝶穿花箭袖,外罩石青倭缎排穗卦,腰间五色丝条系着美玉,一身的富贵不可同日而语。

  他并不喜欢这样一身虚华装束,只不过今日有太多朝臣来访,不得不打扮起这身皮相,生活啊,还是自然得好。

  他端起新沏的龙井,轻啜。

  他身后,颖儿亦是一身簇新,只不过,和旧时相同,白衣白裤白鞋白袜,除了裙边两枝寒梅,再无多余装饰。

  “你觉得肃亲王如何?”他开口问。

  “险。”她无赘言,一个字道尽她对他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见到肃亲王,她直觉想要逃,此人绝不是好相与之辈。

  清峻笑容浮上,实在不能小看颖儿的敏锐。

  肃亲王的事,他在她眼前只字未提,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现下,他和肃亲王是避不开了,颖儿得学着提高警觉。

  “那么对他,我该……”

  “避开。”她直觉回答。

  “倘若避不开?”

  “提防。”

  “很好,就是提防二字,我要你切实做到,不管将来会否碰上,见着他便要提防、避开。”他郑重交代。

  “是。”

  她为宇渊斟上茶,不动声色地将他喜欢的果子往前托,试菜多年,还有谁比她更了解少爷口味。

  捻一枚果子,放入舌间,微酸沁入味蕾,他从不怀疑颖儿的选择。

  “坐下。”宇渊说。

  她想也没多想,就着他身边坐下,他伸手托住她,助她入座。

  颖儿睇少爷一眼,自她病愈,少爷很不一样了,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就是……不同。

  这不同,老惹得她脸红心跳,教她不似素日般心静。

  “张嘴。”

  她犹豫一下下,合作。

  檀口微张,含进他喂入的果子,然后,宇渊把盘子推到她面前。

  她知道他的口味,而他,训练了她的口味,她只吃他爱吃的、挑他爱吃的。朝夕相处,让他们发展出相似的习惯。

  “我知道你有话想说。”敞开俊颜,他鼓励起寡言的颖儿说话。

  “少爷对钟离全太宽厚。”

  “我已经把他和平壹送进大牢,若推估没错的话,县令会连同这些年他们欺压百姓的事件一并处理,我不认为他们有翻身机会。”

  一缕不安分的发丝垂下,宇渊伸手为她拂开,她清丽脸庞带着一抹病态,敦他心抽。

  那次中毒,的确在颖儿身上落下病根,她不但武功大不如前,而且,受损的肠胃已不能如常人般进食。她每次用餐最多几口,再多便要呕吐,这帐,他不能不替颖儿讨回来。

  “你是指老八?”见颖儿仍紧锁眉头,他又问。

  他在郊外替堂弟和他的亲娘购置一幢别墅,仆役佣妇一应俱全,他没让他们的生活窘困,反而担起身为堂兄应负的责任。

  “是。”

  “你觉得我沽名钓誉,虚情假意?”

  捏了拳头,她硬下头皮。“是。”

  她诚实得让人想哭,这样的性子放到哪里,都很难生存。“你认为我该斩草除根?”

  十岁的孩子不必负担长辈的罪恶,但也没权利得到敌人的宽厚相待。

  “至少不必宽容大度。”

  拿起糕点递到她面前,她张口。一回生、二回熟,几次后,少爷喂食变成自然而然。

  自她能进食后,他便要求管家,不管走到哪里,要随时随地能看见四色糕点、四样果子和四种咸味小菜。

  他不是贪食男人,但他要颖儿随时随地有东西可吃。

  “如果当年,你娘亲没有选择投环的话,现在,她可能是老九或老十的娘。”

  蹙眉,她不语。

  “我记得青娘被买进侯府时,夜夜啼哭,钟离全贪色又无胆,他只敢强迫小妾,却无力阻止正妻对小妾的虐待,如果青娘有选择的机会,她绝不会将一生托付给钟离全。”

  “她还有其他选择。”

  “不是所有女人都有勇气选择死亡,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能力逃亡,要不是怀有老八,我相信,青娘活不到今日。女子为母则强,这话,是真的。”

  她不言语了。

  “你见过老八,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话至此,结束。他相信她懂得他的意思。

  把凉糕推到她面前,他用眼光命令她吃,她照做。

  “司徒先生希望我开设一家百草堂,你肯去帮忙吗?”

  “不肯。”。这答案不意外,她只想跟着他到处跑。

  他喜欢她的说法,却仍然道:“你的武功已经护不了我,跟在我身边,并无太大帮助。”

  谁说,她挥剑速度是慢了些,但她能在危险时挡在他身前,可以在危急当头,发挥医术。更何况,忘了吗?她还有一身使毒本事。

  “我会保护你。”她执拗。

  又是一个不意外的回答。保护他,是她终其一生的重要工作吧?

  “难道你没想过,像普通女子般过日子?念诗、作画、弹琴、刺绣?”

  他已供得起她过这样的生活,况且,他真的不希望,颖儿在他和肃亲王的战争间,扮演角色。

  “不管过什么日子,都改变不了我是女子的事实。”难得地,她说了长句子。

  所以,他拒绝不了她?

  “奸吧,别后悔就好。”

  他把茶端给她,见她一口一口,徐徐吞下,方唇噙笑,仿佛茶水是在他口中生津,满足他的唇舌。

  褪去伪装,他们的世界变得宽广。

  他的身分不再是秘密,数十几家饭馆酒楼、古玩玉器、米店商行和京城最大钱庄的幕后老板现身,老百姓恍然大悟,这位新任的靖远侯爷啊,青出于蓝。

  一时间,他成了京城里最受瞩目的单身汉,媒婆轮番上门,差点儿踩破了侯府门槛。

  这日,巡视过钱庄和斩建的百草堂后,他带颖儿缓步回府,商店街上车水马龙,人群往来频繁,几次回头,他老担心颖儿没跟上。

  他是多虑了,颖儿并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之前虽说足不出户,但她毕竟出生市井,十岁之前,她还是个四处闯祸的野丫头,这点人潮哪里为难得了地。

  宇渊回头望了几回,颖儿猜中他的心思,快步往前,她走到他身边,他伸手将她小小的手掌嵌入掌心中间,牢握。

  一颤,但她并未尝试挣脱。

  少爷的手,像烙红的生铁,烧得她的手心快冒烟,她不懂他的举动,更不理解胸口怦怦呛个不停的心脏,是不是中毒的后遗症。

  加了力道,他将她拉到身侧,低声问:“饿不饿?”热气喷在她颈问,暖烘烘的,燥热不已。

  中毒过后,她再感觉不到饥饿,若不是少爷经常要她吃东西,她大概会忘记食物的作用为何。

  “饿。”她说谎,说得理所当然,少爷是该用膳了。

  “我们到品尝楼用膳好不?”

  品福楼是少爷开设的馆子,卖的全是由司徒先生开方子的药膳食补,听说生意好得不得了,京城里的富商名流对这里特别感兴趣,每到用膳时辰,经常是座无虚席。

  “好。”

  转个方向,他拉紧颖儿,穿过人群,往品福楼方向走,一路上,摊贩的叫卖声盈耳不绝,突然问,她停下脚步,盯住巷口。

  “怎么了?”宇渊跟着停下。

  “那里。”她指指巷子里。

  “你不懂为什么家家户户悬挂红灯笼?那里是青楼妓户,一入夜,便热闹非凡。”

  “刚刚,有个年轻女子被拖了进去。”

  “若非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沦落红尘。”

  冷冷的眉头锁起,颖儿轻咬朱唇。是命吗?万般不由己?当年若非梁师傅心善,她是否也是身不由己?

  “想什么?”

  “想自己有几分力,可以救下多少身不由己的女子?”

  宇渊莞尔,拉开大步,环过颖儿的腰际向前行。“是哪一家?”

  “什么?”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想救便可以救,不必怀疑自己的能力。”

  语方停,他们听见门内的哭号声,大掌一推,宇渊推开红灯户大门。

  “这位爷,咱还没开张呢!”一名浓妆艳抹的妇女迎向他们,甩着丝巾的手一搭,就要落在宇渊胸前。

  颖儿先一步,将她的手往后扭,不教她碰上少爷的身子。

  “姑娘,你怎来红袖招撒野,欺咱这里没人吗?”话落,几名壮汉围上前,恶狠狠地盯着宇渊和颖儿看。

  “救命啊!他们逼良为娼……”被扭着胳膊,披头散发的女子冲着他们喊叫。

  “颖儿别急,交给我处理。”他露出自信笑脸。

  颖儿松手,退到他身后。

  “这位大娘,舍妹多有冒犯,尚请见谅。”他拱手相迎。

  她打量宇渊,见他一身富贵气象,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鬓如刀裁,眉似墨画,那不凡气度,分明非寻常人家。

  “好说,公子如对红袖招的姑娘有兴趣,不妨入夜再来,嬷嬷保证一定让您尽兴而归。”她笑得花枝乱颤,一身肥肉彷若无骨相撑。

  “大娘,这位姑娘与在下是旧识,不知她欠下多少债务,几两银子方可为她赎身?”

  “公子说笑了,您是何等身分,菊花怎可能与您是旧识?她呐,一家子酒鬼骗徒,您可别着了道儿。”

  “多谢大娘提醒,还是请教,多少银子?”

  “公子执意如此,往后可别怨咱家没提醒。”

  “是,请大娘开价。”

  “一口价,二百两。”她说得豪气。

  宇渊也不讨价还价,自怀间拿出银票交给老鸨,然后对菊花说:“你可以走了。”

  没想到,菊花就地跪下,对着他们掹磕头:“公子、姑娘,你们好人做到底吧,我回家后,爹爹和大哥肯定又要把我卖回来,请您收留我这个可怜人,别教我永世不得翻身。”

  他看一眼颖儿,颖儿点头,扶她起身,问:“姑娘,你可知靖远侯府?”

  “知道、知道,这京城里,谁家不知道靖远侯府。”菊花拚命点头。

  “你去敲门,告诉管事,靖远侯要他帮你安插一个位置。”

  靖远侯……他便是响当当的钟离公子?走运了,她有救了。

  “是,多谢公子、小姐,菊花感恩不尽。”

  菊花还在磕头,他已领着颖儿走出红袖招。

  侧眼,他看见颖儿但笑不语。很快乐对吧?帮助人的确是令人愉快非凡的事。

  走几步,颖儿跟上前,这回,她主动将手伸入他掌间,他的铁掌啊,又烙起高温。

  她将手指收紧,在人群拥挤街上,她感到一丝丝甜味,那是毫无负担的幸福,以前不懂,现在,在他身旁,她尝透。

  宇渊一到,品福楼里的管事朱掌柜忙迎了上来。没位置了,门外还有十几桌客人排队等着,可大老板来,怎能说下次请早?

  “少爷,楼上请。”那是掌柜留下来招待特殊人物的,平日若非亲王级的人物,上不了楼。

  坐定,朱掌柜招呼几声,就往楼下忙去了。没多久,菜一道道上来,药香菜香扑鼻,引入食指大动。他在她碗中布满菜,高高地,堆起一座山,虽然他明知她吃不了几口。

  “颖儿,你知道,为什么我娘坚持做生意要客栈酒楼起家?”

  “不知。”

  “国家兴衰可从客栈酒楼的经营中窥得一斑。”

  “不懂。”颖儿实说。她才吃两筷子,他又忙着把她的碗补满,他就是忍不住想喂她。许是心情很好吧,她的确吃多了。

  “当民生乐利、国家富强时,百姓口袋里有银子,就会旅行、上酒楼饱足自己的胃,加上商贾来往、运通有无,客栈酒楼生意自会兴隆;反之,百姓穷苦,能温饱已是不容易,客栈酒楼的营生必然不易。”

  懂了,所以太平盛世,少爷赚的银子就会越来越多。

  “酒楼之后,必开钱庄,助来往商人免去运银之苦。”颖儿说话。

  她果真聪明,没学过生意,他指点一二,她便融会贯通。

  “没错,商人生意做得越大,钱庄所得利钱越多,这些银两便可用来助贫兴学、施粮建药铺,当百姓有了知识,便不易受骗;当贫病有所依,盗贼强梁不兴,治安何苦。”

  “我以为,这是皇帝的工作。”

  少爷是用这些说词,鼓吹皇上,不逼他入朝为官吧!

  一个空有头衔的靖远侯,已叫人经受不住,想想这些日子,多少少女托媒前来,吓得他们不得不常出门,嘴里说是巡察商铺,事实上,多少是为了躲避那些舌灿莲花的媒婆。

  “皇帝不过是一个人,照管不了天下事。”

  “他恐怕连身边的人都分辨不出虚实吧!”

  这些时日,出侯府,见识了多少尔虞我诈的虚伪事,那是再多先生都教不来的才学。

  “真不得了,连当今圣上都敢评论,靖远侯,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门被推开,一名身穿银红色撒花大袄,足登青缎粉底小朝靴的锦衣男子进门,毫不客气地,推开椅子入座。

  随后,仓促跟上的朱掌柜急出一脸汗。他在楼下讲了半天,说今日楼上有贵客,无法招待,肃亲王府的公子爷就是不听,硬要往楼上闯,这下子,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善尾。

  “少爷,这位是肃亲王的公子,宝安少爷。”朱掌柜连忙介绍。这位宝安少爷,平日骄横惯了,谁的情都不领,要怎样便怎样,谁也拿他没辙,谁教他是肃亲王的独子,当今皇上还是他舅舅呢!谁敢冒犯。

  “怎么,不认得我?整座京城里,不认得我的人恐怕只有了不起的钟离宇渊了。”他刻意挑衅,瞧他怎么接招。

  “少爷……”朱掌柜尴尬得紧。这魔头怎不挑挑时间?

  宇渊朝朱掌柜点头,他没有怪罪的意思。

  “宝安少爷,是不是我在楼下给您挪个位儿,请您移驾?”

  “怎么,他就坐得,我偏坐不得?朱掌柜,你也是个机灵人,怎分不清楚肃亲王和靖远侯谁大谁小?”

  是你分不清吧,靖远侯可是品福楼的大老板呐!朱掌柜撇了撇嘴,在心底碎言。

  宇渊忍得住,颖儿却忍受不了,她明知肃亲王难惹,该防该避,可这个满肚子草包的宝安公子,怎能这般骄恣欺人?

  冷眼横过,藏不住的怒气映容。

  这一眼,让宝安公子将注意力挪到颖儿身上,乍见她,他魂儿全飞了。

  瞧她细肩削腰,腮凝新荔,两畔生愁,病如西子,楚楚动人.不自觉地,他伸出大掌,欲覆上她的手背。

  别见她一身病态,毕竟是学过武功之人,她的动作比他更快,在他手覆上之前,颖儿已缩回手,更快地,她把双箸往他手背上刺落。

  迅速缩回手,他手背已被刺了个印子。

  “我以为是弱柳,原来是带刺蔷薇,好,这合了我的口味。”吹吹手背,他不羁地凑向前一笑,那淫秽模样,让颖儿不舒坦。一顿好好的午膳,教人坏了气氛。

  “宝安公子,请自重。”宇渊说。

  他错惹人了。倘若惹到他头上,他还可一笑揭过,但他的轻佻欺到颖儿,他没打算善了。

  “她就是纪颖吧?你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丫头。我没想过,她会美艳至此。钟离公子,你好大的艳福啊!”他暧暧昧昧地瞧着两人。

  那日过府拜会,爹爹告诉他,钟离宇渊不简单,就连他身边的丫头也是一身绝世武艺,若能不正面冲上,最好避开,他不是钟离宇渊的对手,别自找亏吃。

  避开?从小到大,他还没要避开谁过,哪个人见了他,不是自动让三步?呵!要他避,他们才要乖乖退三尺呢!不过,这丫头美得他心痒难耐,要是能夺到手,那才叫过瘾。

  “颖儿,吃饱没?”宇渊问。

  “是。”推开碗筷,她失了心情。

  “我们回去吧!”

  “怎地高傲至此?才见面,好歹坐坐聊聊。”他挡到门口,不让两人出去。“我还想和宇渊公子谈谈,要多少银子,才肯将这丫头割爱?”

  他竟在他面前论起颖儿的价码,他不聪明,真的真的很不聪明。

  宇渊似笑非笑,手搭在宝安公子的肩膀上,微微运气,脸上含笑。

  “宇渊公子当真不赏脸,多坐片刻无妨吧?”

  “那么,约在明日吧,明日宇渊在此恭候宝安公子。”说着,拱手,他胸有成竹,明日,对方绝对赴不了约。

  “好,不见不散。”

  他退开一步,宇渊领着颖儿走出雅房。

  宝安公子的眼光始终追着颖儿跑。好美的女子,世间少有,比他那个玉宁公主毫不逊色。想着颖儿的容貌,不知天高地厚的他,吃吃笑了。

  走出酒楼,颖儿闷不作声,那个淫恶男子令人憎恶,少爷怎能和他定下约会?低头,反胃感阵阵。

  宇渊对着她伸手,她不想握,低着头假装没看到。他停下脚步,转身对她。

  “明日,他不会赴约。”

  “为什么?”

  “我伤了他。”

  “刚刚……”眉头皱起,她凝望他。

  “是的。”

  明的不行,他暗的来,再不然,就是夜闯肃亲王府,他都要宝安公子为他的言行付出代价。

  “肃亲王会不会……”

  在一时的痛快之后,颖儿开始担心了,她不知道肃亲王和少爷有什么瓜葛,但隐约感觉不安,若非这个不安感觉,不必等少爷下手,她早就喂他无形粉、逍遥散了。

  “别烦,没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要到黄昏才会发作。”

  懂了,少爷使的是梁师傅的雷霆手,这门功夫得要有深厚内功才办得到,就是她也练不成。

  宇渊再度朝她伸出手,他说:“往后,你随我出门,扮男装吧!”

  “是。”她笑了。只要能随他出门,穿什么她都不在意。五指缠上他的,又是习惯成自然,接在喂食之后,妯习惯他的大手掌。

  “再找个地方吃饭,我不相信运气这么差,走到哪里都会碰到惹人厌的公子哥。”他笑笑,对她也对自己说。

  “好。”

  反正他们家少爷在京城里开了十几间酒楼饭馆,这家不行还有别家,总不成肃亲王会生下一窝讨厌鬼。若真是此,肃亲王的命未免太差。

  “你还饿?”

  “饿。”她的少爷还没下箸就被打断,他饿,她就饿。

  “我们到醉语楼,那里有京城最醇厚的佳酿,掌柜的是个年方二十的姑娘,一身红衣红袜成了她最佳的招牌,醉语楼一年可为我挣下二十万银的利润,是所有酒馆净利最多的,就是品福楼也比不过……”谈到生意,他滔滔不绝,他果然很有乃母之风。

  不过,她哪里想知道这些,她比较想知道的是,那位年方二十的女掌柜美不美丽,有没有吸引他们家少爷的本事。

  可……何必在乎呢?她的少爷只牵她的手,他的背后只让她跟从,而他的餐桌边,永远有个叫做纪颖的配菜。

  她笑了,冷冷的脸因为温纯笑容增了温度,冰凉冷硬的线条,因为上扬的嘴角唇线变得柔和。少爷不一样了,颖儿也随着少爷的不一样而不一样。今日,在议事厅里,宇渊和梁师傅、司徒先生在讨论百草堂约开幕时,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要靖远侯入宫面圣。

  入宫面圣做什么?少爷早早表明无意入朝为官,官场尔虞我诈、诡诈奸险,好人入了仕,莫不换了副性情,皇上何苦勉强人心。这是第五次了,皇上老爱召见少 爷。不是国事繁忙吗?怎地,短短数十日,皇上召见了五回,少爷不过是个商人,就算是个了不起的商人好了,也不需拿他当爱臣般,时时面见呀!

  自宇渊出门,颖儿便魂不守舍。

  颖儿、影儿,她一直是他的影儿,不论他定到哪里,都可以在周遭处找到他的影儿,可独独皇宫内苑,那里她入不得,不能站在他身边,时时看顾。

  淡淡的脸上掀了波澜,轻咳两声,柳眉微蹙,她等得不耐烦。

  这当头,少爷要她学的女孩子家玩意儿,定可派上用场,可惜,她半样都不会。

  站在树下,一颗心惊栘不定。

  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少爷入宫已四个时辰,连梁师傅和司徒先生也不敢轻易离开,大家的心都担着,深伯又发展出事端。

  和宝安公子有关吗?会否他一状告到皇帝跟前,要皇上替他讨回公道?会吗?他知道是少爷下的手?

  心反覆不已,她转身进入探月楼,那里有少爷为她准备的制药间。

  说是制药,不如说是制毒,她早成了毒物高手,连司徒先生调不出来的毒,她都能做出。先生要她多研习救人的法儿,偏偏她对毒有兴趣,一进药间,便忘了时间。

  入制药间吧!反正她不会刺绣作画,与其在这里干着急,不如替自己找点事情做。

  从宫里回来,宇渊迳往探月楼,那里是颖儿花最多时间的地方,他猜,她在那里。

  推开门,颖儿迅速转身——

  看见少爷,心放下了,细细的双眉舒展。回来便好。

  “是宝安公子的事吗?皇上追究了?”迎到他身前,她心绞得难受。

  “与他无关。”“那就好。”

  皇上找少爷,只是闲聊吧?梁师傅说,皇上喜欢和少爷对弈;喜欢听少爷对国家大事的见解。皇上和少爷成了忘年交,他说这是好事,往后要是有朝中权贵威胁到少爷,有皇上的偏护,少爷会安全得多。

  “今天,做了什么?”宇渊问。

  “做这个。”她转了身,从桌上拿起一瓶白色霜状物。

  “这是……”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作芙蓉雪花霜。”颖儿取挖勺挑了些许涂在臂间,像幻术似地,她的手臂结起一颗颗红疹,凹凸不平。

  “痛吗?”抓起她的手臂,急问。

  “不痛。”

  “这毒能伤人性命?”以身试毒是件蠢事,偏偏聪明透顶的颖儿老爱做这等蠢事。

  “不能。”见他着急,她笑着从飘浮黄色叶片的水盆里拿出帕子,拧干,敷在手臂上,一炷香功夫,红疹自会褪去。

  “只是让人变丑?”宇渊问,拿起芙蓉雪花霜在鼻问嗅了一下。嗯,有秋桂香气,若非亲眼见到,谁信它竟是毒品。

  “那它……有何用?”

  “妻妾争宠。”她玩笑说。

  其实,她想把它们送给第二个、第三个菊花,将自己变丑,青楼妓户就不会买下她们了吧!

  变丑以求自保,这时代呵,是怎么欺凌女人的。

  “你会引起许多家庭战争。”他莞尔。

  “怕家庭战争,就别迎来多名妻妾,制造纷争。”她回话。

  是吗?所以,她是主张一夫一妻,忠诚相待的?眼神黯然,他失去轻松。

  “少爷?”颖儿叫他一声。怎好端端的,少爷脸色凝重?她纳闷。

  他回神,手压在她肩上,他问:“饿了吗?”

  她不会饿的,但她仍是回答“饿”。

  “我们去找东西吃。”

  哪里需要找东西。他的命令是——颖儿在的地方就要有食物,府里有人负责盯梢她的去处,替她备上点心,只不过,他不在,她无心饮食。

  端过桌边的点心盒,里面有包谷做的咸糕,上回尝了一口,两人都爱极这滋味,厨房便常常为他们准备。

  “要是有一碗鲜鱼汤,就再好不过了。”他说。

  她偏偏头,想了一下。他总嫌鱼汤腥,不爱碰的,怎这段日子老想喝鱼汤?然后,颖儿想透了,他的鱼汤,是为她。

  他待她好,她知情,微微的笑描上她唇边,他们不说情、不谈意,但对待彼此,总是用心。

  牵起他的手,她说:“我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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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他们对坐凉亭,一壶清茶,两碟干果,要是她会弹琴,那么佐以琴声,肯定更加浪漫美丽。

  钟离全和钟离平壹已然伏法,或许她该花点心思在女艺上面。

  “在想什么?”宇渊问。

  “想以后。”她答得简单。

  “想以后什么?”亲仇已报,往后的人生,她有了权利为自己算计。

  “空闲时间多了,我得做点什么?”在聊天上面,她有了长足进步。“司徒先生希望你能到百草堂帮忙,你想吗?”她没想太久便摇了摇头。去百草堂,以后就不能跟着他进进出出,不能待在看得到他的地方。

  “你空有一身好医术,不助人太可惜。”

  话虽如是说,宇渊也一样,不想同她离开,更不想有朝一日再见她不着,他对她,有着连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占有欲。

  “不可惜。”他忘记,她学医的目的、她要救的人,只有他,只有他的生命是她的责任。

  “哪天,你发现行医救人很愉快,想进百草堂,再去吧!”

  她摇头,这天不会出现的,她一向清楚自己要什么。望住少爷,她要跟在他身边,生生世世,即使是当一辈子的丫头。

  忽地,她想起梁师傅。梁师傅说,她和少爷毕竟身分不同,她应紧守分际,不该僭越。

  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她听不懂,想了又想,神情无辜。

  梁师傅说,少爷到了该婚配的年龄,届时,不管是少爷或少夫人的安全,都是她的责任。

  话至此,她才听出一些眉目。

  梁师傅的话句句是理,她本就负责少爷安全,未来有了少夫人,少夫人自是她的责任,毋庸置疑。只是这少夫人……压得她胸口发疼,说不上来的沉重抑制她的呼吸,令她喘息困难。

  “你又发怔了,这回想什么?”

  “想少爷。”

  “想我什么?”

  要告诉他吗?万一他没想过要一个少夫人,她何苦来提醒他?她喜欢眼前的日子、喜欢在他身边跟前跟后,更喜欢听少爷的生意经,每一句部隐含她摇头,不确定该不该讲。

  “颖儿,你这样不好。”

  不好,她哪里做错了吗?若有,她该想想怎生改进,才能让少爷喜欢。

  “有心事,你该试着讲出来,不能老让别人猜测,或许别人会猜不到而误解你。”

  他听过下人的耳语,知道她在府里并不受欢迎,即使明白他看重她,暗地里,他们仍然不把她当主子看待,甚至带点欺负意味。

  或许真的不在意吧,颖儿并没有发觉下人的态度有问题,所以,仆役不替她整理房间、清洗衣物,她无所谓,反正她习惯自己动手。

  旁人误会?何妨,只要少爷明白她,不误解她,就足够了。至于别人?随便。

  “你试着交交朋友吧!”

  颖儿笑开,摇头,她有少爷当朋友就行了。

  “有朋友之后,你会发现,许多好玩的事情值得你挖掘。”

  她仍然摇头,有少爷领着,好玩的事情够多,多到她看不完、听不尽,这样的人生,她很满意。

  她老是摇头,让他放弃了。好吧,她开心就好,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挑起一颗干果,送到她嘴里。

  “少爷……”她犹豫着。这话,能说吗?她没念过妇经,没学过礼教,可这话,不适宜说吧?

  是岔了内力吗?还是旧疾复发?她双手抖得不像样。宇渊二话不说,将她拥进怀里,手掌贴上她后心,一股暖流缓缓流进。

  “少爷,我没事。”颖儿在他胸间叹气。果然,少爷总是对的,心事不说,会遭人误解。

  “真没事?”掌心没离开,他低头看怀中柔软的身子,收拢手臂。

  真的没事。她的脸颊烧辣辣的,耳朵与后颈浮上莲色,唇瓣几回掀合,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唉,就算没事,被这样抱着,也会有事。

  吞过几次口水,镇定几回心神,在宇渊将她推开同时,她恢复了说话能力。

  “没事。”

  “既然没事,你来解释何谓‘能不能、就这样’?”笑纹出现,他露出一排洁白牙齿。

  天……她又有事了……奇异的骚动在四肢百骇间窜流,百只飞虫在胸口扬翅,她啊,没练功却走火入魔。

  她敛眉,一股作气说道:“能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要少夫人、不要大婚,颖儿……陪少爷。”

  大瞻呵,这不是女子该说的话。话出口也许失策,也许太孟浪了,可,是少爷说的呀!有心事,不该让人猜测。

  少爷要嘲笑她了?说她没读好圣贤书?说她该学学大家闺秀,分辨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只能藏在胸口?

  并没有,他没回答,也没戏嘻,他只是轻轻松开颖儿,起身走到湖边。她……说错话?

  端起杯子,慎重地,喝光茶水。茶喝光,解不去喉间燥热,凝睇少爷颀长背影……她真的说错话。放下骨瓷茶杯,再三寻思,终于被她寻出一个好话题。

  “昨日宝安公子来访。”她不喜欢谈这个人,连想都不爱想。

  “我入宫时?”

  “是。”

  “他有何事?”

  “我没见他,只知他很生气,大约和皇上封少爷为御史有关吧!”

  生气是必然,他不是科举出身,破格拔擢让许多人不服气,尤其是肃亲王,若非昨日堂上,一篇慷慨激昂的说论,让百官服了他的才气,恐怕背后的耳语早压垮他的靖远侯府。

  早说了,不想为官的,官场是世上最最龌龊污秽的地方,官场待久,不免心胸狭隘。

  “下次他再来,你也别出面接待。”

  当然不,面对那么令人憎恨的男子,她控制不了自己。品福楼的事儿,着实数她担心好一阵子,往后,她不教人有机会寻少爷不是。

  “少爷……”

  “怎样?”

  “你真的要出任御史?”她记得,少爷说过,官儿越做越大,人的心眼儿会变得越来越小。

  “是。”

  “为什么?”

  “皇命不可违。”再不久,她将知道另一件不可违的皇命。

  叹气,他环起颖儿的肩。

  “这……没办法的,对吧?”

  “颖儿?”甩开烦闷,张起笑颜,他问颖儿。

  “是。”

  “我们来练练轻功好不?”

  “好。”

  说着,他纵身飞上屋顶,颖儿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后,飞身上跃,不久,两道人影在屋顶上飞奔追逐,轻轻地,银铃笑声传出。

  今夜,月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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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颖儿靠坐在树下,微风徐徐,几朵红花让风吹乱了裙摆,枝头小鸟啁啾不已,多么吵杂的夏季。

  少爷又进宫了,皇帝肯定很欣赏他们家少爷,二不五时召他进宫,害得颖儿孤伶伶,只能拿来诗谱,学着旁人倾诉相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相思真磨人,男子不归,女子便是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心心念念会面日,这苦,透心。

  幸而,少爷与她不会各自天涯。生别离,同他们无缘无分。

  她读不少诗,一句句“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么多辛酸词,让颖儿把情爱归于苦楚,既是情苦、爱恸,怎千古万年,代代有人专心追求?

  她不懂,也不想懂,最好,所有男女都像她和少爷般,不苦不闷,无泪无愁。

  放下诗集,从腰袋里拿出一物,越看越觉好笑,她想,她真的不适合当女子,花三天绣出的荷包,看起来不伦不类。

  前日,她随少爷到米店,少爷和掌柜先生谈事时,心血来潮,她走到对面绣庄,看着温婉贤静的绣娘们,低着头,一针一线绣出双对鸳鸯,那水磨功夫,比她练武还要难上千倍。

  但在老板的鼓吹下,她还是选了块秋香色锦缎和几色丝线,试着替少爷做个荷包。

  颖儿皱眉,眼前这东西哪里像荷包?上面绣的字缝缝补补,勉强看得出是个渊字,可歪七扭八,不成笔法,更别说那只翠鸟了,说是团乱七八糟的绿线都不为过。

  这样的东西,送出去,未免难堪。

  低头,抿唇笑开,想起什么似地,她走到相思树下,捡起满地豆荚,剥开,一颗颗鲜红色的心形豆子跳出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豆子时,惊艳,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居然将果实刻成心。那是母株的爱心,她要她的孩子们散居各地,成长茁壮。

  后来,颖儿见婢女在树下捡拾收集,她们叫它相思豆,要把它们送给心仪男子,听她们说起这事儿,脸红扑扑地,开心快意。

  和诗里的相思不同,她们的相田心带着浓郁甜蜜。

  学着婢女,颖儿把相思豆装进荷包里,反正荷包是送不出去了。

  一进侯府,宇渊就四处找寻颖儿,探月楼没有、锦绣阁没有、清风楼也没有,他走遍侯府,终于在花园寻到她的身影。

  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东西装进袋子。

  在做什么呢?他放轻脚步走近,只见颖儿正把相思豆装入锦袋中。她也学起婢女们,做些女孩家的玩意儿?

  “你在忙啥?”他出声,她惊得将荷包捏在掌问、藏到背后,那东西,见不了人。摇头,她但笑不语。

  “来,我给你一样东西。”他抓起她没握东西的手,将青色瓷瓶放到她手中。

  “这是……”

  “你猜。”

  颖儿打开瓶子,一股香气迎面扑来,静静嗅闻,那是……不会吧?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抬眉瞅着少爷,满目疑问。

  “是什么?”他追着她问。

  “冷香玉露丸?”这要采集十五种鲜花和数十种中药材,七蒸七曝制成,这药除了数十种是件简单的事。

  冷香玉露丸对女子而言是最佳圣品,每年,后宫受宠的嫔妃能得上两丸,便要焚香沐浴,大谢皇恩。

  “你很厉害。”他知道她猜得到。

  今日他同皇上谈及凤凰蝎,便连同颖儿为他试菜中毒的旧事说了,皇上听过大为感动,赐下冷香玉露丸给颖儿,还说他日一定要带她进宫面圣。

  “这药,皇宫内苑才拿得到。”

  一般寻常人家的地窖,保存不了十五种鲜花,更别说昂贵药材,来自长白山的珍口叩已属难得,更别说从北方运来的金穗草。

  “是,皇上知道你为我中毒,特赐药,你每日服食一丸,连服十曰,十日后,宫中御医会到府中为你诊疗。”他说得兴高彩烈,颖儿的身子是他最担心的事。

  看来皇上对少爷,真心偏爱,否则,怎会爱屋及乌?只是,这样好吗?她很难不杞人忧天。

  “要按时服药,知否?”

  “是。”她再三忖度,皇上的厚爱,别无所求?

  “颖儿,你不开心?”

  “没有。”颖儿忙着否认,但愿,只是多疑。

  “我替你带回礼物,你是不是也该还赠礼物?这叫礼尚往来。”换了口吻,他凑近她,低柔道。

  “我没有礼物……”

  “谁说,你手上握着的是什么?”说着,他伸手夺开,拿走她上不了台面的荷包,倏地,绋红炸翻她双颊。

  眼光闪过,他动容。这是她第一次做的女红吧?不发一语,宇渊把荷包收进腰间。

  “少爷,那个……”她支吾其词。还能比此刻更难堪?

  “我喜欢,送给我好吗?”嘴巴问人“好吗”,动作却霸气得不听人说,言行不一呵!

  “下次好不?我再做个好些的。”下次她会找枪手,才不把丑东西拿来惹人取笑。

  “不,就要这个。”

  “可是……”

  她还想抢,他制了她的双手,将它们环在自己身后,这是拥抱……糟,坏事,她这脸红,恐怕别想消褪了。

  “陪我去杜康楼,我饿。”

  不容她推却,宇渊拉起她往外走。

  说不上为什么,她丑到不行的荷包撞到他的心,她红红的双颊红了他的眼,不该在颖儿身上出现的女子羞怯出现,让他的心,雀跃不已。

  握住她,他心跳加速。

  她的手不柔软、不细致,掌心因长期练剑磨出厚茧,她不似一般女子,会在脸上涂脂抹粉,她身上找不到花粉香,只有淡淡的草药香,说她迷人,未免牵强。

  或许她容貌过人,但她欠缺温柔、欠缺女人味,这样的女生很难勾引男子吧!可一个荷包,撞翻了他所有认定。

  “少爷。”颖儿连喊了好几声,才喊回他的意识。

  “怎么?”

  “我们不是要到杜康楼?”

  杜康楼很有意思,所有菜名全是从诗词上节选下来。

  少爷说,杜康楼的掌柜是个落拓秀才,当初留下他,是希望引他发挥长才,到善学堂指导学子,谁知,他对客栈营生更有兴趣,现在他已能独当一面,把杜康楼经营的有声有色。梁师傅没说错,知人善任是少爷经营成功最重要的要件。

  “没错,我们要到杜康楼。”

  “那……大门在那里。”颖儿指了指相反方向,宇渊听见,忍不住发笑。是不是她听错啊?怎地封完二品官,又要赐婚?

  她知,皇上欣赏他们家少爷;知皇上爱屋及乌,赐她药丸,怎么这欣赏呵,无限扩张,连公主都要下嫁?

  人人都知少爷好,那些媒婆像蜜蜂似地黏人,少爷全躲过了,这赐婚能不能顺利躲过?

  恐怕不能。不都说君无戏言、不都说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况且,赐婚是天底下男子求之不得的大事,或者少爷,也想要国色天香的公主?

  不不不,少爷也同她一般,吓傻了吧!他一定翻遍脑袋,企图找出好说词推却这桩婚事,一如当年,将军为将军夫人做的一样。那才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本色呀!

  是的,人人都说少爷像极将军,婚姻大事怎能皇上说了算数?少爷一定会极力争取。

  “颖儿。”

  少爷的叫声,将她游离的魂魄唤回,回首望望左右,满屋子跪接圣旨的人全站了起来,只剩下她还匍匐地面。

  宇渊伸手扶她,颖儿缓缓起身。

  可,少爷气定神闲,没有她想像中的惊讶慌乱,再往后看看梁师傅、司徒先生和宫里来的、一堆黑鸦鸦的人头,眼光逐一扫过,所有人都在笑,恭喜声此起彼落,少爷二点头答谢。

  所以,少爷……是愿意的……

  念头窜入脑间,寒意从脚匠往上飞奔,颖儿大大的眼眶瞬地蓄满泪水,

  她懂了,什么叫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为何会算前言,总轻负;她了解此恨怎会不关风与月……那些诗啊词啊,一句句跃上心间,催动她的酸楚。

  不,或者是她听糊了,圣旨没提到赐婚,只说了封少爷当御史,那么,少爷当然要“欣然接受”!

  想法起,她定到宇渊身边,夺了圣旨打开。这举动不合宜,但顾不得了,她得弄清楚,赐婚是真是假。

  她没听到旁人倒抽气的声音,只专心一意读着圣旨。

  下一刻,她被宇渊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瞠目,她发愣了,油亮的眼珠子沉沉地锁住少爷。他竟点她穴道?!

  “抱歉。”他凑近她耳边说。她也有话说,可被点了穴,声音出不了口,唇张张合合,她想说:“别娶公主,拜托。”

她知道他看见了,但他不作反应,只把她放在太师椅里,拿回圣旨,旋身,回到属于他的热闹荣耀里。

  笨!她竟以为少爷会为她,推却赐婚。

  她想笑,却扯不了嘴角。

  不过是个丫头啊!不过少爷待她好,怎就乱了身分?

  梁师傅看出她的僭越了吧?难怪一席话暗地提醒,提醒她,身分有别。

  病后,少爷对她多了几分心疼,她便越过界线,一路的理所当然,忘记多年来,她活着,只为维护得少爷周全,认真算计,她不过是名死士,何来的恃宠而骄?

  是她的错,她早该看出少爷何等优秀,公主为他倾心有何不对?

  “驸马,这位可是纪颖姑娘?”太监审视她,果然美得惊人,分毫不逊于玉宁公主。

  在宫里,这位颖儿姑娘名号大得很,一口气得到皇上赏赐十丸冷香玉露,这等福气连皇后都没呢!

  “请公公切勿怪罪,颖儿中毒后病体未愈,方才举动,让公公受惊了。”梁师傅拱手道歉,替颖儿说项。

  “这样啊,不过,把病人留在侯府里,万一冲撞了公主,可就不太好了。”

  “是,往后我们会好生照看,绝不发生让公公担心的事。”

  哈,她病体未愈,教人受惊?意思是……她是疯子?也对啊,疯子不该留在侯府里,冲撞公主何等大罪,她怎能承受?

  “驸马爷可知,上月赐婚消息传出,后宫喜气洋洋,大伙儿全为玉宁公主的大婚忙着。”太监扶着宇渊的手,一面说,一面打量这位未来的驸马爷。

  上月赐婚……少爷早早知晓。颖儿心更冷了。原来是为了伟大的公主,少爷方肯违背原则,入朝为官。她怎能蠢到以为少爷会抗拒?这可是会一只圣令下,抄家灭族的再次,颖儿自我嘲笑。

  “驸马爷,打明日起,宫里会派来十六名宫娥和四位嬷嬷,打理新房摆设、餐点用膳,她们都是玉宁公主用惯的人,还请驸马爷体谅。”

  嫁公主嘛,可不同于一般,驸马爷毕竟不是皇族,这宫中诸多礼仪,总得有人数、有人管。况且,玉宁公主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多少皇亲贵族想指这门婚,都得不到呢!

  “多谢公公费心。”

  “驸马爷能了解就太好了,王于府里的仆役下人,自有专任的嬷嬷来调教,还望驸马爷见谅。”

  “是。”他无心同人周旋,只想奔到颖儿身边,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很好,奴家就回宫覆命了。”

  “公公慢走。”几声谦让后,太监离开靖远侯府。

  太监一走,宇渊就抱起颖儿,飞奔回房。

  关上门,他解开颖儿穴道。

  这里是他们的寝居,那年,后院一房一厅,颖儿无处可睡,只得和宇渊同房;而今,大大的侯府里,多少楼阁庭园,怎么住也住不满,可她还是一张软榻,睡在少爷身边。他们同寝同食,他们交情非比寻常,他们合该终生相系……

  错!就是这些要不得的想法,让她忘记自己是谁。凄然一笑。这回,她记得了,她是奴、他是主。

  颖儿低眉,赐婚彻底打垮她,难怪“能不能、就这样”他不回应。那是对的,换了她,也不回应奴仆的痴心妄想。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轻叹,宇渊问:“你打算一辈子不看我?”

  看?看了做什么?再筑梦,做一场毫无意义的挣扎?不了,那一颗颗红透的相思豆,只是午后游戏;那些谈心的夜,不过是无聊言语;他的关心纯属多余,他们之间,相隔天地距离。

  罢了,她的心错、情错,所有的错误认定皆归她,从此,她晓事。

  “颖儿不敢。”她语气清淡,压抑情绪。

  “那么,抬头,看我。”他双手压在椅把上,将她锁在身体和椅子中间。

  握了握拳头,她不倔、不傲,服从命令。

  拾眸,视线定在他脸上,空洞的双瞳里不见激荡。

  心情已然收拾好了,她再不会做出不合宜举动,不大胆、不误以为自己特殊。

  “你在生气皇上赐婚,还是生气我没事先告诉你?”宇渊靠她很近,近得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那气暖暖的,却再暖不了她的心。

  “颖儿不敢。”她在两人中间筑墙,用高高高高的石墙,告知自己,墙里墙外,世界不一样。  .

  “你是希望我拒绝皇上?”他不喜欢她的冷淡,不喜欢她面无表情,更不喜欢明明视线落在他身上,心思却飘向远方。勾住她的下巴,他要迫她说话。

  “颖儿不敢。”

  一句句“颖儿不敢”教人恼火,她拒人千里。

  “这起婚事是我爹爹生前承诺的,我不能不允从。”再加上他需要公主的力量,助他对抗肃亲王,肃亲王在朝廷里势力庞大,要铲除他,比想像中更困难。

  何必向她解释?她不够格。“少爷大喜。”

  他真的被惹火了,捧起她的脸,他不准她忽视自己。

  “颖儿,我要你听清楚,不管有没有赐婚、不管有没有公主,我们之间不会改变。你仍然是我的影儿,我到哪儿,你在哪儿,我们仍然合作无间,你保护我,我维护你,听懂了没?!”

  她点了头,无异议。“是,少爷。”

  她在他身边,他却觉得她离自己遥远,她的表情引发他的忧惧。她要走了,她正打主意离开?一句话,宇渊脱口而出:“我不准你离开。”

  “是。”

  “不管你开不开心,你都必需接受玉宁公主。”

  “是。”少爷多虑了,她能不接受谁?

  除了“是”,她打定主意不再同他说其他?她的固执呵,往后怎么成?她怎应付一大堆宫娥、嬷嬷?怎么同公主相处?

  “好吧,你一定要生气的话就生气,只是,别花太久时间,你得把精力放在适应公主上。”

  甩袖,他出走;她未起身,呆呆地,呆呆地回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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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嬷嬷和宫娥一进靖远侯府,就四处改造起来。

  不只宇渊房里这般,总管也让一大群老少女人弄得接近发狂,一下子灶不好、一下子客厅不行、一下子池里鱼养得不对劲,他里里外外奔走,满足挑剔的方嬷嬷。

  当整座侯府乌烟瘴气时,颖儿并没有被干扰,因为她始终留在探月楼里,研制药物。若不是种在药圃里的荠草被不识货的宫娥拔除,她实在没有意愿加入战争。

  “小姐,宫里来的那些女人,要把你药圃里的草药拔掉,种上牡丹。”菊花推开探月楼大门,气喘吁吁地说。

  她望菊花一眼,淡应:“告诉她们,那是百草堂要的草药。”

  “说了说了,可她们不管咱,硬说草药难看,要改种牡丹,就是院里那两棵相思树,方嬷嬷也说明日儿要找人砍掉,改种罗汉松。小姐,您得快些,再慢两步,草药就没得救了。”她急出满身汗水。

  无奈,颖儿起身,随菊花出门,走至花圃,三名小厮站在药圃边,手足无措,不敢动手去救药草,一名穿着粉色宫服的女子站在药圃中间,两只脚拚命踩,恨不得把满园药草踩得稀巴烂。

  “颖儿小姐是谁啊,她说不能拔便不能拔?你们知道,玉宁公主就要嫁进侯府,到时这里连一片能看的花园都没有,皇上怪罪下来,谁担待?说!谁的脖子不怕痛,报上名来,好让玉宁公主知晓,这侯府里是谁在同她作对!”她双手抆腰,圆溜溜的眼珠子对着药圃旁的小厮猛瞧。

  幸好啊,方嬷嬷机灵,事先想到驸马爷本是布衣,对于管教下人必然不熟悉,肯定让这些小猴儿一个个爬上头。

  果然没错,兰儿姊姊让厨房里那些中年妇人气得火冒三丈,好意教导他们宫里食艺该注重的事项,她们连听都不听。

  这侯府的下人没规炬,若不好生教导,往后公主嫁过来,这当家主母啊,可不好做。

  “桃红姑娘,这草药是颖儿小姐种下的,费了好些儿工夫,听说百草堂等着要,您要把它给踩烂了,踩掉的可是多少人的命啊?”

  别说这些草难看,就是颖儿小姐也不是好相处的人物,她冷冰冰,对谁都不多话,谁知恼火了她,她调的那些毒啊、要的,会不会用到他们头上。

  “您真心慈,担心别人的命,就不怕自己送命?行,我不折,这些牡丹一棵也别种了,待我往上报,好让宫里知道,这侯府里的下人,派头一个比一个大,要他们做点事,人人满口都有理儿,推三阻四的。”

  说着,她两条腿蹬啊蹬,又踩掉几株药单,这么不讲理的女人,谁说得过?

  颖儿摇头,飞身掠过,站到她面前,淡漠说:“要种牡丹,寻别处种去。”这里是少爷选中的药圃,她还特地种上能助少爷安适入眠的夕照草。

  “别处?你瞎了啊,新房门打开就看见这块花圃,不在这里种,难不成赏朵花还要公主移驾,劳动双腿?!”

  颖儿不语,静静看她撒泼。宫里人都这般蛮横不讲理?那么安宁公主进门,还得发生多少事?难怪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把精力放在“适应公主”上头。

  “你是那个影儿姑娘、日儿姑娘的?我可把话先挑了讲,之前,驸马爷怎么宠你,咱们管不着,但往后,你不过是府里一名普通丫头,要认清自己身分,别想和咱作对!”

  这是桃红头一回见到名气大到不行的“颖儿姑娘”,她的美丽,让桃红心底打了个突儿,难怪驸马爷对她特殊。

  颖儿没应答,静望桃红,澄澈冷清的眸子望得她心儿怦怦跳,这人呐,是哪号人物,怎能这样看人?

  颖儿一迳沉默,桃红越讲越慌,索性弯下腰,左一束、右一束,扯起药草。

  颖儿缓缓摇头。只是想立下马威吗?何必,谁都晓得公主有多尊贵。

  在桃红的手碰到少爷的夕照草之前,颖儿抢身,点上她的穴,桃红全身动弹不得。

  日头渐渐上移,颖儿揩了揩汗水,离去前,对桃红说:“你想挪动哪里都行,独独不能碰药圃和探月楼。”

  小厮们你看我、我看你,自是觉得好笑,可桃红是宫里来的人,这般……会否闹出大事?

  越想越不对劲,他们还是去急报了总管大人。

  没多久工夫,方嬷嬷领来一群宫娥,看见桃红那模样,又急又气,挪挪栘栘,她就是那样儿,一动不动。

  “你是被下了咒还是入了符,怎搞成这样子?!”方嬷嬷怒问。

  “我也不知怎么得罪颖儿姑娘,她一来就把我定在这里,还恐吓我,府里的东西都不可以更变,这可怎么才好?”桃红泪水滴滴答答,沿着动不得的脸颊滑下。

  “反了、反了!驸马爷都没意见了,一个小小的贴身丫鬟居然忒地大胆?!去把纪颖给我带来!”方嬷嬷气指天地地破口大骂。这侯府是该好好整顿,怎能容许下人这般无法无天?

  总管大人去了,当然请不来颖儿。她说,无妨,穴道一个时辰会自动解开,经过这次,往后她们会了解,不能动药圃。

  总管这般回话,方嬷嬷更是气急败坏,她亲自到探月楼,想把颖儿给抓来,可她从头到尾不理人,迳自做事。

  “把那些瓶瓶罐罐全给我扔了!”方嬷嬷一声令下,几名宫娥上前,颖儿不说话,转身,淡望她们。

  一时,她们竟然让颖儿的气势给吓得不敢动弹。

  “看什么,我说动手!”方嬷嬷不是省油的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什么人物没见过,这黄毛丫头想同她斗,门儿都没有!

  “是,方嬷嬷。”

  “谁敢动,下场会和外面那个女人一般。”恐吓祭出,宫娥们不敢动作。

  方嬷嬷气得冲上前,一巴掌划过颖儿脸蛋,清脆响亮。“好啊,你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你该感激,我不打老人。”颖儿面容冷肃。

  老人二字彻底激怒方嬷嬷。她最自豪于外貌,四十多岁人,皮肤保养得水当当,她居然说她是老人?!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嬷嬷忿忿不平地离开采月楼,颖儿以为赢得这回合,往后可以获得耳根清静,没想到,赢的下场是直接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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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靠墙边,颖儿偏头发呆。

  这里不是牢房,只是间满是霉味的屋子,无桌无床,处处结满蜘蛛网,几方斜斜日光射入,天亮。

  外头天气晴朗吧,四月天,杨柳飘,春风阵阵酥人心胸。不过二日,她已怀念起自由空气。

  她终于明白,帝王之家,权力有多大。

  门外传来铁炼铮铮声响,又要吃苦头?

  那日,方嬷嬷离开采月楼不多久,几个宫廷侍卫进来架走颖儿。她被蒙汗药迷昏,清醒后,便待在这里了。

  讽刺是不?擅长使毒的她,居然会被蒙汗药迷倒。

  这儿是后宫吧?陆陆续续,她见过几位身着宫廷服饰的女子,每见一回,身上便要多捱十几根长针,这刑罚,看不见伤痕,却教人痛不欲生,够毒也够狠。

  她熬得住吗?不知道。但她确定,再多来几次,她会疯狂。

  门打开,一位身着锦服,珠头凤冠的贵妇定进,后头跟着方嬷嬷和几名宫娥,方站定,马上有人抬了椅子服侍贵妇入座。

  “纪颖,抬头!”贵妇命令。

  她想,但力不从心,二日滴水未进,即使她不会感觉饥饿,但失却力气。

  “皇后叫你抬头!”

  方嬷嬷走近,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拉,她的脸不自控地上仰。

  皇后细细审视。难怪方嬷嬷担忧,这女子美艳太过,留在驸马爷身边,对玉宁而言的确是一大隐忧。

  听说,她会治病也会下毒,况且上回她不过伸指轻点,宫娥就成了泥塑木人。万一她对玉宁下手,可怎么办?

  她是极力主张不让纪颖回去的,可驸马爷讨人讨得急,皇上都下旨了,她怎能不依?

  “禀皇后,要怎么做可得快点决定,拖延不得。”方嬷嬷催促。

  那天,她让人绑走纪颖,驸马爷回到府里,找上她要人,口气严厉,不像平日温和的驸马爷。

  她向驸马解释,说道纪颖不服管教,若不教她吃点苦头,将来怎懂得卑尊?驸马爷竟横了眉,说:“纪颖不是下人,她不需要服从谁的管教。”

  瞧,驸马爷对这死丫头偏宠了,若说他们没什么暧暧昧昧的,谁信

  杀她吗?皇后望住颖儿绝美容颜。玉宁未过门,就招惹此事,驸马爷心底有了结,会否真心疼爱玉宁?

  听皇上说,纪颖曾救过驸马,他待她的情分自然不同,可这情分发展下去,玉宁在驸马心中的地位……难啊……

  “皇后!”方嬷嬷出声催促。

  不能让这丫头再回侯府了,输过这一着,往后她在侯府里说话,还有谁肯听?

  “扎她百针,若能熬得过,算她命大。”皇后放下话,起身离开。

  百针?后宫多年,她还没见过谁捱得了百针。方嬷嬷拉起唇角,笑容张扬。

  打开针包,她用眼神示意两名宫娥按住纪颖。低下身,凑在颖儿耳边说:“若是熬不住,你大可嚼舌自尽。”

  届时,尸首送到驸马爷眼前,怨不了人,是她性子高傲,不肯听劝,要嚼舌、要自残,她们都是没武功的女子,谁阻得了.长长的针在颖儿免钱晃几晃,吓足了她,方么么才缓缓下针。

  针缓缓刺入肌肉里是什么感觉?是痛彻心扉、是刨骨椎心,是想一头撞死的疼痛啊!

  咬唇,颖儿骄傲得连尖叫都不肯,针送进皮里一吋再一吋,方嬷嬷存心凌迟,存心要她死。

  颖儿全身肌肉绷紧。她知,肌理越紧,针落越痛,只不过,那是自然反射,她控不住啊!

  疼痛像狂潮,一波波袭来,她被打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意识逐地涣散,折磨……任她一身功夫,也捱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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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驸马,非我多心,你想想,那些宫娥,哪个是会武功的,谁堪得起在烈日下晒上一个时辰?知不知,到现在,桃红还躺在床上病着,就算不心疼桃红,你也该心疼她是玉宁公主的身边人呐!”

  皇后苦口婆心,可这个驸马爷不动容,圣旨下,他等不到颖儿回门,居然又上奏皇帝,直奔后宫。

  “这事,是颖儿莽撞。”宇渊面无表情,心似火烤,若颖儿有个闪失,退婚,他不是做不出来。

  “莽撞,驸马就给这两个字吗?这丫头的桀骛不驯我是见识到了,留宫二日,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一脸孤傲,仿彿错的全是旁人,她半分责任都没有,尔后,我真不知方嬷嬷要怎么才镇压得了她。”

  颖儿不需要镇压,她是亲人,不是下人。这话在他唇舌间绕过,却没出口。

  不辩驳,并非赞同,他是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只想安全把颖儿带回府。

  “不想旁人动她的药圃,大可好好说,桃红是我从小看到大,怎么说,也是个平和说理的人,怎一碰上驸马爷的人,就落得这副模样?我知道,这错不能算在驸马身上,可府上有这样一号危险人物,玉宁公主将来的安全,我敢指望吗?”

  “我会让颖儿留在探月楼,不四处走动。”

  “把人隔开……这倒是一个法儿。不过,她的药圃不是还在衡恰阁前?”

  “我会命人将药圃挪开。”一再退让,他要保的是颖儿的性命。

  “所以,我可以相信玉宁公主不会被纪颖伤害?”她把颖儿当暴徒了。

  “是。”

  “好吧,我且相信驸马一回。来人啊,把纪颖带上来。”

  颖儿被带上来,她眼神焕散,全身汗涔涔,痛不褪,留在骨子里,压迫她的神经,那一百针……好几次,她熬不住;好几次,她真的想咬舌,只是呵,倔傲支撑着她,逼自己不输。

  是的,她不死在这里,不教人如愿。

  她让两个人搀扶着,走到皇后面前时,被强压跪地,不,说强压,是言过其实了,她们一松手,她再没有力气站立。

  “颖儿。”宇渊忧心轻唤。

  是少爷吗?不,是幻觉,痛到底,什么人都会出现,她甚至看见爹娘对她招手。恍恍惚惚,茫茫然然,她在大海间沉浮,再痛一阵,她就要没顶了。

  “颖儿。”他蹲到她身前,抱起颖儿,她全身又湿又冰,是病了吗?还是被宫里的阵仗吓傻?

  又听见少爷的声音?不是幻觉吗?她努力让眼光在宇渊身上聚焦。真的是少爷?恍如隔世呀,他来救她……他毕竟没抛弃她……

  “没事了,我马上带你回府。”

  他的笑是真的、他的存在也是真的,她的手包在他的大手里,她的身在他宽宽厚厚的胸膛前,少爷,不是幻想。

  再靠近一点,靠得两人无间隙。他常说,她是好大胆的姑娘,可这回,她被吓坏了。

  “怎会没事?驸马爷好大的忘性,你和哀家是怎么谈定的?”皇后抛出

  眼神,宫娥捧着一盅药碗,走到颖儿身前。

  宇渊看着墨黑药汁,强压下心疼,端起药碗,凑到颖儿嘴边。“乖,喝下去。”

  这是什么?她闻一闻,强烈的酸味扑鼻,双眼流露出惊恐,不会……这不是少爷的意思。

  “颖儿,喝下去,我就带你回府。”

  不,这药不能喝,喝下去,她便死定了。她是大夫,很清楚后果,不喝,绝不能喝。

  “颖儿,快点。”宇渊低声催促。他不要在这里多待一刻,不要他的颖儿被这群可怕的女人吓得魂不附体。

  为什么要逼她喝……是惩罚吗?因为她做错,她不该阻止宫娥毁掉药圃,她该生受惩戒……那个玉宁公主呵,未过门,已成了少爷的心头宝贝……

  她紧咬唇,不介意下唇早已被自己咬得坑坑疤疤,不介意新的血又从唇角滑落。她频频摇头,不能喝,她不喝……

  “喝!”他的语调里加入威吓,她的固执不能在此刻发作。非要她喝?

  那他何必寻来,就放任她死在这群女人手中便罢,何苦麻烦自己?

  抬眸,涣散的眼神,涣散地在少爷的脸庞寻找他的真意,他,是真的真的要她喝。

  好吧,不过是一条命,送了便是。别人要她的命,她不给,是少爷要的,她绝无二话。

  “颖儿,我说话你也不听了吗?”

  颖儿怎学不会低头?往后,她还得受多苦头,才能顺畅生活?这世界,真的不是只有他和她自己。

  “少爷一定要我喝?”她认命了。

  “是。”

  点头,无话可说。她的命早卖给他,少爷要,她给。

  浮起一抹凄绝笑容,带着赴死的绝然,仰头,她将药吞尽。那药,是用来化去武人内力的,名叫离魂汤。

  只是化去内力,有必要取个这么可怕的名字?当然,因为服下这种药,一日会发作二次,发作时,时而像被丢人寒冰中,血管暴张,千百根细针同时戳刺每吋肌肤;时而像烈火炮烙,热得腑脏皆融,魂儿去掉大半。

  这炼狱般的苦,要捱过七日方止,七日后武功尽失,多少武林豪杰受不过这痛,宁可选择自尽。

  然方扎过几百针,丢失半条命的颖儿,又怎能忍受?

  所以她想死,每次发作,她就想死,若非连刀子都握不住,她早已结束自己。

  蜷在床上,颖儿气息微弱,看着掉落在一旁的刀子,她竟连动手的能力都没有,往后,是废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物。

  “颖儿,开门。”宇渊敲门。

  不开,她太狼狈,缩缩身子,颖儿闭上眼,等待疼痛褪去。

  “颖儿,我说开门。”他的声音加上威胁。宇渊讨厌这样,不喜欢恐吓她、不爱逼迫她,可,他老在做同样的事。那日,带颖儿回府,她关上门,谁也不理。他知道她生气,吩咐下人好生照顾后,留给她时间好好想清楚。四天了,她怒气未平。

  多年练武,心血付之一炬,任谁都要气愤。上回中毒,颖儿武功不如从前,她虽绝口不提,但好几次,夜半,她偷偷提剑练招,他知道,她始终在乎。

  她的确在乎,只是宇渊不明白,她在乎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再不能陪同他出出入人,护他周全。

  宇渊再拍几下门板。他并不想废去她的内力,但不同意这么做,皇后不肯放人,这是交换条件,他要带走颖儿,就必须留下她的武功。

  “再不开,我要破门而入了。”

  半晌,她不应,宇渊破门而入。

  他走到床边,扳过她的身子,她闭眼假寐,没力气面对他。

  她瘦了,严重消瘦,两颊内凹,连嘴唇都苍白得寻不出血色,那药……那么伤身吗?

  抱歉。他在心底轻言。

  “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们谈谈好吗?”放轻了语调,他无法不心疼。

  谈?这时候?不,地狱来回一遭,她累得凶,她想趴着、蜷着,一动不动。但他是少爷啊,少爷想谈,奴婢岂能说不?

  勉力睁眼,提气,她挣扎起身,面对她的少爷。

  她静静等待。

  谈吧,谈未过门的公主将怎么破坏他们的平衡,谈要改变,她却不甘愿改变的事实……不会再回到过去了,那时,她是他的“影儿”,不管有没有太阳,她都在他身后,不,当然不会,他会有另一个“影儿”。

  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通,听说“她”的刺绣赛过京城名坊,也听说“她”容貌绝丽,无人能比。那么美好的“影儿”,他自是专心疼爱。

  “再几日,玉宁公主就要过门。”宇渊道。

  要她说恭喜?好啊,恭喜恭喜,只是很抱歉,这喜宴,她无法参与。没有人能同时拥有两个“影儿”,一如天际无法并挂两颗太阳。

  “这次是你过分了,那些宫娥并无武功,你不该用武力对付她们。”

  他努力要颖儿理解,未来她不能再这般率性度日,以往就是下人不喜欢她也无妨,有他在,至少没人敢明目张胆;可往后,那些嬷嬷和宫娥不好应付,这回事件,让他学足经验。

  是,监禁二日,她明白自己有多“过分”。

  颖儿淡淡笑着。她不想解释,也不想替自己分说。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付出代价。

  “知不知,冲动会替自己带来无穷后患,方嬷嬷是皇后的心腹,后宫多年,能挣到眼前地位,她不是简单人物。”

  没错,简单的女人不会下针,下得又猛又狠,就是她这种学过开膛剖腹、习武多年的女子,都无法练就方嬷嬷的功夫笑看别人痛苦。

  “也许往后,没了武功对你反而好,你得慢慢学会不出头、不惹事,试着用最温和的方式,与周围的人相处。”

  换言之,问题起源于她爱出头、爱惹事?

  糟糕,她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有话说?没,她怎能再出意见?“强出头”呵,这帽子太大也太沉重。

  “我答应过皇后,你不会再到衡怡阁,这几日,会有人替你把东西搬到探月楼。”

  更好,她被彻底赶出他的生活。

  说什么“不会改变”?纯属笑言。

  “至于你的药圃,我已命人挪到探月楼……”

  弄到底,药圃仍要挪移,既是如此,她何苦枉做小人。

  截下宇渊的话,她抢先说:“往后,我绝不踏出探月楼半步。”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要你少和方嬷嬷和宫娥们照面……”他要的是她的安全。

  “不会了。”

  这辈子,再不见人,她会自囚于探月楼,帮不了少爷,至少别招惹麻烦。

  “那就好。”

  宇渊看着她倔强的脸庞,轻喟。不知她还要呕上多久?也许,等玉宁公主入门,她认清事实后,自会慢慢适应吧!

  “我会命人把药书医书送至探月楼。”

  他不让她进书房了,他隔离她,彻彻底底。她不答话,偏开脸,随便。

  “从今日起,菊花派到你屋里,由她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照顾?这字眼对她不是嘉勉奖励,而是讽刺。

  “若你有任何需要,尽管让菊花到前面去找总管。”

  他不知,她的“需要”很少,她只想被他“需要”,可是……

  一个要受照顾的女子,凭什么被需要?

  沉默,她始终淡漠以对。

  “你……”

  宇渊欲言又止,手伸上她颊前;她别开脸,闪去他的亲匿。缩回手,他无奈,但愿,情况确定后,她会慢慢适应。

  “好好保重。”宇渊道。

  保重也出口?他再不出现了吧?也对,往后,他将会很忙。起身,宇渊打算离开,没想到,跨出两步时,踩到她掉落地上的刀刃。

  弯腰拾起,他既心痛又愤怒,不知该把她抱在胸膛安慰,或是威胁恐吓,给足她一个彻底警惕。

  “你拿这个做什么?!”宇渊凝着脸,下颚紧绷,青筋乍现,将匕首紧握。不是生气,他是气疯了!

  床帷内尽管幽暗,她还是看见他黝黑瞳仁里,冒着两簇火焰。

  拿匕首做什么?这话,难答。颖儿别开脸。

  “失去武功,你想自尽?”

  她真那么在乎武功?或者她只是想同他抗议,抗议他逼她散去内力?

  该死!她怎么可以这么倔?皇后没说错,她的确桀骛不驯得让人咬牙切齿。

  狠狠扳过她的肩膀,他强迫她看自己。

  “说话啊!你拿刀子做什么?”

  “少爷不是已经猜到了?”冷冷地,她顶嘴。

  她是想死,那么多的痛楚,她不想忍、不想熬了。反正亲仇已报、反正他再不需要吔,该做的、能做的事统统完成,活不活着,已无差别。

  “你想死?你想报复我,让我后悔?”

  报复、后悔?说得严重了,纪颖何德何能,教少爷挂心。

  “说话啊,你想抗议什么?抗议皇上赐婚,抗议方嬷嬷、皇后,还是我!”

  抿唇,不吐半句言语,她牢记,自己没立场、没身分。

  “我猜对了?所以你不同我说话,你孤僻到所有人都怕你、你执意和方嬷嬷作对,你刻意惹恼皇后,让她不得不想办法惩治你?”

  什么?不得不惩治?

  原来这一切全是她咎由自取?真有趣呢!她身上几百个针孔居然是她孤僻惹的祸;一日二回的冰火交加,是她抗议不成的结果。

  纪颖啊、纪颖,你怎么会跑去同人作对呢?你怎能忘记,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

  她想笑、想仰天大笑,她真正天大地大的蠢货!

  “你做这些有什么好处?!”他怒道。

  好处?有,失了武功,她时间多到能去学琴棋书画,试着让自己变成才女。她可以刺绣,绣出一幅幅双飞燕,以解寂寞。

  知不知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是相思再苦,她都不会“坐愁红颜老”,不会“朱颜辞镜花辞树”,她的一生变得很短,那苦绛珠啊,终是魂归离恨天。

  她不言语,静静相看他的忿忿不平,好似他的怒与她无关。

  他真是不懂,做这些,除开让自己吃苦外,根本徒劳无功,她那么聪明,怎能容许自己做傻事?

  他双目沉沉端视她,压下狂怒,语气冷淡:“你不想说话,行!但我要你牢牢记得,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要你死,你就给我安分活着。”说完,他拂袖离去。

  很久,很久很久……她发现,幽暗的室内剩下她自己,与满室的冷清寂静。

  他说,她的命是他的……

  两行清泪,静静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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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嬷嬷将靖远侯府里里外外弄得焕然一新。

  处处古董文玩陈列,苑里六色纱绫扎成的花灯闪烁,精致非凡,仙鹤、鹿、兔子……也在各园子里饲养着,新植下的桂兰荷桡,种种新品开出盛艳,五彩缤纷。

  河畔石栏上,水晶玻璃风灯齐点;池间荷,荇鸟鹭诸灯,系螺蚌羽毛做成,上下争辉,真是个琉璃世界、珠宝乾坤。

  夜里,成千宾客在侯爷府里齐声庆贺,这不是普通婚礼,而是皇帝嫁女儿啊!何况玉宁公主是皇上最钟爱的女儿,怎能不盛大奢华?

  酉时一到,小厮喘吁吁跑来拍手,通知迎亲队伍到了。

  家仆们会意,各按方位站妥,梁师傅领着众宾客在大门外迎接。

  忽见一队骑马的禁卫军缓缓骑王西街门,下马,分成两行,面对面站立,立出一堵人马墙:半晌,方闻鼓号乐声,接下来的是三十来名身着粉色宫服的少女,舞着有凤来仪,缓缓进入侯府。

  紧随在后的有笙萧管乐队、凤翌龙旌、雉羽宫扇……一队队走过,然后是骑着白马的新郎,以及一顶金顶大红绣凤銮舆。

  新郎新娘到,长串鞭炮开启热闹婚礼,熙来攘往的宾客,全是朝中当权的达官贵人。

  连宇渊想除去的肃亲王也到场了,这段日子,他几次攀交,一心想摸透宇渊的虚实,但城府比他更深沉的宇渊,始终让他看不出所以然。

  紧接着,傧相赞礼,拜了天地,登堂相礼,送入洞房。

  夜深,宾客散尽,宇渊进入新房,按着方嬷嬷指示,行过种种礼仪后,众人退出新房,一匆儿,热闹的屋里安静下来。

  宇渊站到窗边,仰望夜空。今日,颖儿可好?

  那日争执过后,他再没到过探月楼,菊花说,她身体渐渐恢复健康,她又开始读医书了,这是不是代表,她的心情也在慢慢回复当中?

  他不近床,不多看新娘一眼。

  说心底不介意,是假的。他当然明白,把颖儿的事记在公主头上,并不公平,但若不是她,颖儿不致受苦。

  “相公。”玉宁公主撤下红帕子,走近宇渊,仰头,看着她将仰赖终生的男子。

  他俊朗英挺、风流倜傥,他不凡的气度教人激赏,轻轻噙着笑,这样的男子,是天底下女子的心仪对象,她何等有幸,有郎君相伴。

  “公主。”他带着疏离,退开两步。

  只见她盛装艳服,偏着脸儿,似粉荷露垂,娇羞妩媚,极美,难怪人人都赞他好运,竞得公主青睐。宇渊不得不承认,面对这般美丽的女子,凡是男人,很难心生厌恶。

  他尚未想过如何相待,约莫就是相敬如宾、尽责认分吧。

  “别叫我公主,唤我玉儿好吗?嫁给相公后,我再不是公主了。”温柔的清脆语调,说出教人难以置信的话。

  是他错估她?

  “我听说颖儿姑娘的事了,对不起,方嬷嬷在宫里本就爱挑惹是非,嫔妃宫娥背后议论着,却拿她无可奈何,谁叫她是母后身边的红人,所有人莫不让她三分。当时母后作主,我不能有意见,我也想劝说母后,送颖儿小姐回府,可是……很抱歉……”

  她顿了顿,之后,臻首,带着无限羞媚,轻扯他腰间系玉。

  “往后,我是侯府的当家主母了吗?”

  “是。”一番话,教他对她有了新见解,玉宁不是他想像中,骄纵矜贵的公主。

  “我有权利作主府里的人事、用度支出?”她唇边勾出笑涡。

  “是。”他没弄懂,她想做什么。

  “那么,明日我让方嬷嬷把宫娥们带回去,这里是侯府,不是皇宫内苑,不需要遵守那么多礼数,对吧?”

  她的意思是……宇渊紧皱的眉头松弛。

  “我有这个权利吗?”她再问一声。

  “有。”

  这回,宇渊敞心笑开。方嬷嬷离去,颖儿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再不必担心,哪天,哪个环节没弄好,颖儿又被带到后宫监禁。

  “届时,你再替我同府里下人道歉 !为方嬷嬷这段日子的作威作福,好吗?”她扬起笑脸,天真烂漫,娇憨甜美。

  “不必道歉,往后总管会配合你治家。”宇渊的手主动搭在她肩上,带着两分感激、三分动容,他确定,她是好女人。

  肩膀上的手,宽宽大大,暖人心情,她的胸脯急促起伏、滚烫……

  “那就好,有人帮衬着,我就不必太担心,我从没有过治家经验呢!”她羞赧的双颊透着绋红,更添娇妍。

  宇渊明白,就是“治家难”,皇后才会从宫里派出一队娘子军到侯府为她建立声势。身为公主,她愿意这般退让妥协,他还能要求什么?

  “你会做得很好。”

  “谢谢相公的信心,我可不可以留下桃红和兰儿,她们在我身边十年了,我舍不得。”

  她要当受丈夫疼爱的小妻子,不爱当高高在上的公主,那公主呵,她已经当了十几年,够久也够长了。

  “当然。”

  “相公……”

  “什么事?”

  “谢谢你愿意娶我。”

  这是什么话,宇渊被她惹笑了。没人不想娶公主吧,何况她是皇上最钟爱的玉宁公王,娶了她,代表仕途昌顺,权势更上层楼,他不娶,自有俊杰男子争相攀结。

  “是我……亲自挑选你当驸马的,因为我相信,那次相救,便写下我俩的缘分。”

  “公主谖什么,我不懂。”

  唉,玉宁轻叹气,就晓得他一定记不得她。

  拉起宇渊的手,她将他牵到床侧,双人并肩坐下,挨着他,她觉得好幸福,他宽厚的肩膀,为她架起一方天地。

  “别叫公主啊,唤我玉儿,玉儿、玉儿,不难叫的,试试看。”

  她央求的眼光说服了他,他顺她的意,唤了声玉儿。

  她满足笑开,启口:“相公,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入宫,在桥边救下一个失足落水的太监?我就是那个小太监。”

  “你?太监?”他恍然大悟。

  “是啊、是啊,别批评我玩心重、不端庄,这些话父皇母后全叨念过了,我早听到耳朵长茧。”她俏皮道。

  几句话,他粗略了解她的性格,他感激自己娶到玉宁,也相信,她会和颖儿处得很好。

  宇渊欣赏她,从她的真性情开始。

  “我不会批评你,往后,你想玩水就玩水,只要有人在旁照应着便行,不需要去顾虑端庄与否。”

  “谢谢相公。”定定地,她凝望他,她想,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才该谢谢她,谢谢她愿意撤去“锦衣卫”。

  玉儿伸出五指,怯怯地勾上他粗粗的手指。从今日起,他就是她的相公了呢,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世界。

  脸红,憨甜的笑容射入他心中,再次,他告诉自己,她是个好女人,值得更好的对待。

  “我会当个最好最好的妻子,绝不让你后悔赐婚。”

  是啊,他想,他不会后悔。

  手回握她,虽然,颖儿的容颜压在胸口,他仍然寻出理智,这个女人是他的妻,他该疼惜。

  “是我亲口答应皇上赐婚。”

  意思是,不论如何,他亲口答应的事,他绝不后悔?

  悄悄地,笑容掀开,玉儿靠上他颈间,把自己交付良人。

  这一夜,这席谈话,让他对玉宁公主有了全新看法,不愉快揭去,不好的开始因为她的诚挚,扭转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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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月楼静悄悄的,和前头的热闹非凡全然不相当,所有人全聚到前头,清寂的采月楼成了侯府冷宫。

  桌前,十几道珍馁摆满桌面,只可惜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颖儿独倚窗前,展不开愁眉,捱不尽更漏,她满心苦水,恰似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从今尔后,她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呵,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少爷?

  她失去她的少爷了。

  最近,她总让恶梦吓醒,梦里烈火几要烧焦她的肌肤。梁柱垮下,她看见自己的家被大火一吋吋吞噬。

  醒来,少爷清亮的眼睛望她,他拉开棉被,说:“上来吧。”

  于是她离开地板上的窝被,躺入他枕间,他背对她,不说话,她也背靠他,静静汲取他的温暖。

  安全,不是说说便给得起,而他,连话都没有说,就给足了她安全感。

  少爷对她很好,是真的。

  但现在,他会把同样的“好”送给公主吧?春宵花月夜,芙蓉帐暖,新承恩泽……

  油儿、醋儿、糖儿、酱儿全倒在一处,是酸,咸、苦或甜?她竟说不出那番滋味。

  她曾立下誓言,为少爷舍命,从没忘记。珍惜自己,是为了少爷需要的时相挺。可往后,再不需要了。

  她记得,钟离平常常寻到后院欺负少爷,少爷总任由他欺。鼙是演戏,她仍看不下去,她偷偷在椅子上动手脚,钟离平壹甫坐下,便摔个四脚朝天。

  少爷明知她搞鬼,却站在她这边扮无辜,他说:“堂哥抱歉,这里的东西都是劣质货,经不得折腾。”

  话没挑明说,但讽刺了他的脑满肠肥。

  她也在他的茶水里加些无伤大雅的毒药,他喝了,了不起腹泻、起红疹,更严重些,口长疮、头流脓,臭上几天。

  钟离平壹怒气冲冲寻来,少爷温和道:“这茶叶真的太糟,就是宇渊喝了,也常闹肚子。”他暗喻了前头配给他们的茶叶太劣质。

  共同作弄钟离平壹,让他们刻苦平淡的日子增添几许乐趣。

  但钟离平壹实在坏到教人咬牙,几度,她忍受不住,想除之后快,是少爷三番两次阻止,才压下她的冲动。

  但少爷不准她动手,却在钟离平壹下毒后,亲自将他送上绞架。钟离平壹死了,地方百姓人人称快,他替颖儿报了仇,却半句功劳也不说。

  少爷对她很好,真的真的。

  只是啊,对她很好的少爷大婚了,他们之间的共同不在,同寝的日子已然遥远。

  慢慢地,少爷与公主,夫妻情渐深渐浓,那春日宴里,绿酒一杯歌一曲,只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见。

  心抽痛,颖儿抚住胸口,静待疼痛过去。

  她很清楚凤凰蝎的毒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后果,虽然,她和司徒先生异口同声,说她习武,只要常修习内功,身子绝对熬得过,只是呵,她心知肚明,那病根……注定了自己早夭。

  而离魂汤,散去她所有内力,再不能运功护腑脏,颖儿明白,这样的她,来日无多。

  她已是残花,怎能怪春水急流?这世间一向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啊!

  人悲欢离合太多,恰如明月,时时阴晴圆缺,怨天怨地,不如埋怨连理分枝惊失伴,总是一场离散。

  她与少爷悲离,公主与少爷合欢,欢乐趣,离别苦,世间事,本如此。

  也好也好,但愿他们岁岁年年、日日朝朝,但愿蝶恋花、花引蝶,终生……颖儿叹气,一身孤影,夜风吹来,烛光摇曳,垂泪烛,扯人心。玉宁公主送方嬷嬷等人回宫。这点,替她赢得人心,大伙儿口里称颂、心底敬佩。

  “……菊花姊,你有没有到过前院?那儿种了好多鲜花,红的紫的黄的开满一片又一片,想不想去看看?”

  送茶点的丫头,一进门便对菊花东拉西扯,说的全是公主的百般好处。丫头反而没对颖儿招呼,因为就是打招呼,颖儿也不会回应。

  种花?不就是为了种花吗?否则怎惹下这身事?颖儿目光停留窗外药草,苦笑。

  她的药圃移了,栘到窗边,推开窗便可看见。

  是水土不服?月见草怎地垂头丧气?

  月见草是少爷同她一起上山找来的,那天风和旦丽,凉风阵阵,他们采下药草,还到湖畔钓鱼。

  湖水清清,看得见湖底游鱼,鱼钩在水底轻晃,可鱼儿就是不肯上钩。

  不过是鱼儿不食饵,这么简单的事,少爷就能发展一篇民富国安论。

  他说,这湖底肯定食物丰足,所以面对诱饵毫不心动,同样的,百姓丰衣足食,朝廷自是民心所向,流寇外敌又怎能兴风作浪?

  就是这般论谈,才教皇帝欣赏吧?不,不只皇上欣赏,新嫁公主对少爷也欣赏极了。

  听说少爷与公主恩爱甜蜜、鹤鲽情深,听说新婚夫妇形影不离、幸福相依;听说公主为少爷弹琴、少爷为公主作画;听说公主亲手裁锦缎,为丈夫添衣;听说少爷为公主带回玉簪相赠……

  不过短短数日,公主取代了她在少爷身后的位置。她的存在与否,已无意义。

  “颖儿小姐。”一名仆役走到门前,敲两下,菊花应了,是少爷派来的,要颖儿小姐到闲茶亭赏荷。

  她听见了,亲自走到门边,对仆役说得直接:“我不去。”

  门关上,她回到窗边,半倚窗棂,隐隐地,腹痛阵阵。她很习惯了,习惯把疼痛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菊花不多言,站到她身后,把冷茶撤去。

  不多久,脚步声传来,颖儿没回头,是谁,都无所谓。

  门咿呀一声打开,宇渊声音传来——“颖儿。”

  是少爷?缓缓转回身,望他一眼,无言。

  “为什么不到闲茶亭?”他浓眉相聚,嘴角紧抿。

  到闲茶亭?不是说不去了吗?她摇头。

  “公主特备了茶水点心,想要结识你,你竟用这种态度对她?!你不觉得自己过分?”

  哦,原来啊,他生气,是为公主,果然是鹳鲽情深。

  她面无表情,低眉轻撩拨盆花,那叶子翠绿得教人心喜,花儿红得让人惊艳,这样美好的生命不该拿到她面前炫耀,就如他的幸福不该在她的寂寞前张扬。

  “你恨她?你把失去武功的事记到她身上?”

  想太多。她无命、注定早夭,怎能记到谁身上,也许那场大火本该烧死她,逃过一劫,只是老天要她留下来见证,见证善恶到头终有报。

  颖儿不应,他当她默认。

  “你错了,就算玉儿是公主,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又是她错,她怎老做错?别开身,不想反驳他的误解,反正,就这样了,多说无益。

  “你决意和玉儿对峙到死?”

  是,反正不会太久了,照脉象看来,她大概活不过一季。

  “你真任性。”

  任性?没关系,她的任性困扰不了他的公主太多光阴。

  宇渊气恼,进门这么久,她半句话不说,由着他自言自语,难道还在为那日的争执记恨?

  跨步向前,双手握紧她的手臂。

  她仰头,他方见她眼下淡淡黑影,她更瘦了,原本苍白的脸庞出现青绿,她在折磨自己?语气加重,他问:“你一定要这样子?让别人不好过,也不敦自己快意?”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只是,要求濒死女子快意,未免过分。

  “说话啊!”暴吼一声,她总是把他的耐心用凿。

  “说什么?”终于,她开口。

  “为什么不试着和玉儿相处?你没见过她,怎知她不是好人?”

  “她是好人吗?”她反口问。

  “她是,玉儿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但她温柔体贴、处处替人着想,她从不勉强别人,府里的下人都对她佩服极了,唯有你,对她怀抱敌意,始终把她当成恶人,保持距离。”

  “有吗?”

  “没有吗?上次,她备礼到探月楼看你,你连见都不肯见她一面,你有没有想过,她毕竟是公主,放下身分来见你,你居然给她吃闭门羹。”

  哦,想起来了,那回,她心绞痛,痛得只差没在地上打滚,于是,让菊花回了她,没想到,竞成了“怀抱敌意”的充分证据。

  罢了,真的无所谓。

  “对于你的无礼,玉儿非但不恼,还担心你不开心,特意趁我在家,邀你共赏荷花,你居然……颖儿,你非要这般孤僻难处?”

  声声责备,加重她的心痛,咬唇,她又想满地打滚。

  她必须解释些什么,得说点话,好让少爷快点离开,她的难堪狼狈不想见人。

  “颖儿承诺,不离开采月楼一步。”

  很好,终是教她说出言语,捏紧拳,这疼痛,怎地掐不死?

  宇渊恍然大悟,是他糊涂了,忘记告诉颖儿,方嬷嬷已和一干宫娥回去,往后她想去哪里都行。莫怪她生气无礼,为了玉儿被囚禁,谁会开心?

  “承诺不必守了,玉儿知道方嬷嬷对你做的事,觉得抱歉,大婚夜里就告诉我,要将宫里人送回去。她说,这里不需处处守着宫中礼仪,也说,嫁为人妇,是她该适应夫家,而不是要求夫家配合。

  瞧!她是不是很讲道理?往后,这里照常,没有紧文褥节、没有宫廷礼节,你想往哪里去,便往哪里去。”长长拉出一串,他要她放心。

  她没答话,因疼痛升上一级,难当。

  “信了吧?玉儿很好,你该试着和她当姊妹。”

  语毕,宇渊不再多说,拉起颖儿的手往闲茶亭去,今日荷花鲜丽,是介绍两人相识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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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会成为好姊妹?不会,颖儿确定。

  她是公主,而她,不过是丫头,立场不同、性情不同,她们没有成为好姊妹的条件。

  颖儿望眼公主,她回给颖儿一个温婉微笑。

  她是好女人,少爷没说错,有她相伴,少爷很幸运。这样,很好。

  静静坐着,她倾心对抗疼痛,不笑的脸上,缺乏表情。

  桃红偷眼瞄颖儿,心里有些许不满。她以为她是谁啊,公主对她善意,她还一脸不屑,不过仗着驸马爷疼爱,就不可一世啦!

  带着几分刻意,走到颖儿身边添新茶,桃红用身子挡去公主和驸马爷视线,手一偏,把热水往颖儿手上浇。

  急急缩回手,她没尖叫,桃红自然装作没看到,仰起下巴。想对公主不逊,搞清楚,方嬷嬷不在,还有她呢!

  手背瞬间通红,颖儿咬牙忍住,不多言语,免得说到底,又是她性情孤僻、爱对峙,不挑惹风波了,她只盼聚会早些儿散去,好累。

  “驸马,这是公主特地为您烘焙的莲花茶,您试试。”桃花堆满笑容,把茶水倒进宇渊和公主杯里。

  “嗯,甘纯清香,我不知道莲花可以泡茶。”

  “做这茶可麻烦呢!要在清晨莲花未开之际,选出末绽花苞剪下,再用炭火焙干,炭火不但要控制得极小,焙火期间更要不断翻转,免得莲花失色,香味让炭火味取代。”桃红一路说,一路瞄着颖儿。

  听见没,公主和驸马是天上一对、人间一双,驸马再喜欢她,她都别想当驸马的枕边人。

  “辛苦你了。”宇渊对公主说。

  “可不是辛苦嘛,可公主说呀,只要驸马喜欢,再辛苦都没关系。”

  公主赧颜,转移话题:“颖儿姑娘,这茶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让桃红给你送一些过去。”

  “多谢公主,不必了。”她直觉反应。

  颖儿的直觉反应让人尴尬,但公主不在意,她下定决心要同颖儿姑娘当朋友,凡是相公喜欢的人,她都要加倍喜欢。拉起颖儿的手,她有许多话想说。

  很不巧,她拉的正是桃红烫伤的手,第二次直觉反应,颖儿将公主的手她的“直觉”全看在宇渊眼底,蹙眉。

  他要怎么说、怎么待她,才能将她的固执磨去,再同她冷战数日?继续漠视她的存在?她非要这般待人才甘愿?

  公主没气恼,仍张着笑脸说:“你的事,我听说了,很抱歉,母后这般待你。”

  只是抱歉?她知道几百根针扎进肉里,是什么感觉?她知道无水无米、无天无日的恐惧找不到形容词可解?原来呵,她的性命只值抱歉二字。

  “不必。”道歉之于她,无益。

  “颖儿。”

  宇渊的语调不悦,她听见了,于是垂眉闭嘴,不再多话。

  “相公别气,的确是我的错,仅管天下父母心,可方嬷嬷和母后确有不是之处。”

  说得好,天下父母心,偏生人家的父母高贵,而她失怙,人家的父母有心,她的父母想救她,却无能为力。

  公主安抚过宇渊后,又对颖儿细说:“颖儿姑娘,你要怨,便怨我吧!往后我会用心补偿你,希望有一天,你肯放下心情,和我成为互诉心事的好朋友。”

  “颖儿不敢高攀。”字句从牙缝问挤出来,她咬紧牙关。

  接在腹痛之后,心也跟着痛起来,她的身子和心同自己作对,在最需要体力对付假想敌时,她竟痛得几要晕死。

  “你在气头上,我可以理解,听说以前你是武功高强的侠女,飞檐走壁皆难不倒你,现在,你和我一样,成了普通女子,换成我,也要大大发火。可事已至此,你生气,只会弄坏身体,试着放下好吗?”

  放下?说得好简单,轮到她来试试日夜疼痛的滋味,试试在地狱翻滚,不得脱身的感觉,试过后,再来同她谈放下。

  “要是有办法能让你恢复功力,我一定尽力办到。听相公说,你熟读医书,倘若需要珍贵药草,我可以回宫求父皇相赠。颖儿姑娘……”她满目诚恳。

  痛翻了,她再不想听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若公主没别的事,我可以告辞吗?”颖儿截下她的话。

  这回,她是连台阶都不给下了。公主涨红脸,讷讷地,再说不出其他话。

  “桃红,你送公主回房。”宇渊插话。

  待桃红与公主走远,宇渊起身,双手横陶,睑色严肃,口气却淡得很:“你非要这款态度?为什么堂堂公主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为的是家和万事兴,她想与你和平相处,可你的脾气却恶劣到教人无法原谅?”

  那么,就别原谅了吧!反正,她真的无所谓。不着痕迹地,她压压腹部,压不去汹涌巨痛。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

  他对她,办法用尽,他但愿她别那么孤傲,但愿她合群,不过眼前看来,这算过度要求了。

  “说话能改变什么?”她问。

  大颗大颗的汗水自额间沁出,她会晕过去吗?恐怕不会,她的生命力,坚韧得教人憎厌。

  “你想改变什么?”

  “我想要回武功,想回到从前。”那时,他们日日练武,她为少爷准备衣食,日子辛苦,却心安踏实。

  “不可能。”宇渊淡应。

  当然不可能,她只是又说蠢话了。少爷有妻子,衣食自有人招呼,她喜欢辛苦日子,少爷偏是富贵命,她怎老想不可能的事?

  “既然不可能,多说何用?”颖儿回嘴。

  “你的意思是,要同玉儿对立到底?”

  对立?她何德何能?摇头,她自承,没这等本事。

  “你真是固执得可恨。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比玉儿幸运多少?从小她只能对着宫墙向往外头世界,她没有半分自由,不像你能随着我四处走动,你没了武功还有医术,你还懂制药炼毒,这都是玉儿想要,却要不到的生活。”

  是吗?她这般同少爷说?

  原来,伟大公主想要她的生活,想同她一样卖身葬父、想同她一样短命早夭,也想同她……面对少爷,却无法倾诉慕恋。

  好啊,来交换,她很乐意。

  “若你坚持不能和玉儿沟通,我只好把你送去百草堂。”

  这是恐吓也是惩罚,府里下人对颖儿颇有微词,说她冷漠难相处,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少爷很喜欢公主,是吗?”忍不住地,她问。

  她凝望他,眼底带着一丝希冀。

  希冀什么……希冀他对自己有一点爱恋?希冀他的心里,有个小小角落写上纪颖?或希冀他说他不爱公主,赐婚纯属不得已?

  她的眼光勾动他的心疼,可理智告诉他,在此刻宠她,是错误决定。

  于是,他答覆:“谁不喜欢玉儿?她那么聪明、识大体,她懂得为了一家子的和乐,委屈自己,我当然会喜欢她、怜惜她。”

  哦,了解,她的希冀又是篇痴人说梦。

  颖儿点头,将她送到百草堂或其他地方吧,她不在乎了。

  她抬眼,发现宇渊先她一步离开闲茶亭。

  眼眶蓄满泪水。但她够骄傲,她的伤心不必教人看见。

  轻轻地,莲步轻栘,她在相思树下,捡来几颗果夹,剥开,那一颗颗讽人的红色心……她要用研钵将它们捣烂、磨碎……

  总是啊,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偏泪湿春衫袖。

  情呐、爱呀,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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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是呵,月与灯依旧,偏他们在冷战吧?他挑明了,她一天不对玉宁公主示好,他便一天不出现,于是,颖儿已经很久没见到宇渊。

  都说她难相处、孤僻不合群。真是此?大概吧,昨夜,她居然和公主的贴身侍女兰儿发生不愉快。她真该好生检讨自己的性情,反省她是如何变成令人无法忍受的女子。

  反省呵,她和兰儿……是从哪里开始?从夜半撞见兰儿与陌生男子在后院私会开始吧!颖儿不认得那陌生男子,只觉他目光锐利,浑身散发一股迫人寒气,她追问那人是谁,两人怎在夜半相会。

  兰儿不肯说,抛给她一个阴霾眼神,然后一语不发,离去。

  是她踩了兰儿的隐私,还是她口气咄咄逼人?她……反省不出所以然。真糟,对不?

  皱眉,胸口又犯疼,一阵阵,痛不欲生,而且痛的次数一日比一日增,她应替公主开心,她将要摆脱难缠的自己。

  她死,少爷会伤心吗?

  也许会,但有公主在旁安慰,很快地,他会忘记纪颖,忘记他们相处的六年光阴。

  霍地,门被撞开,颖儿从沉思间惊起,进门的是宇渊。

  他为她的固执妥协了?他再不逼她当合群女人?些许的欣然浮上,颖儿迎向前。

  然,步伐骤停,她看见他……怒不可遏。

  “拿来!”宇渊见到颖儿,便伸手向她要东西。

  “拿什么?”她望望红着眼眶的兰儿,不解。

  “解药。”宇渊怒目相向。

  她一头雾水了。谁中毒?中什么毒?他想拿哪种解药?他不说话,当她会读心术吗?就是医病,也得让她见见患者,望闻问切啊!

  “我不懂。”颖儿旋身,走至她常待的窗边。她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怎变得这么坏!宇渊气急败坏,扯过她的手臂。

  他忘记她早无内力,力道大得将她拉倒在地,砰砰,颖儿连连撞翻两张椅子,撞疼了腰背,腥咸味侵入舌间。

  颖儿吞下惊呼,扶着椅子缓缓起身,奸不容易站直身子,喘息。

  喘过后,她抬眉,仍然足简单的三个字:“我不懂。”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宇渊怒气冲天,为她不愠不惊的沉着。

  “真不懂。”她正视他,不畏惧。

  “桃红、兰儿,你们两个来说。”

  “早上,兰儿姊姊拿了瓶芙蓉雪花霜给我,说是颖儿姑娘要送给公主的礼物,擦在脸上会变得又白又美,公主不疑有他,拿着就要往脸上擦,我把瓷瓶抢过,要公主三思。”

  桃红看看颖儿、再望望驸马,续言:“颖儿姑娘对公主……一向很坏,谁知她会不会害人?可公主责骂我小心眼,强说,颖儿姑娘肯送东西过来,摆明要同她和 好,她怎能不把握机会?公主本想擦了芙蓉雪花霜,就带着亲绣的锦帕到探月楼,还赠颖儿姑娘。岂知,那药擦下去,公主脸上立刻浮出大大小小的红疹子,吓坏桃 红了。”

  她说完,兰儿抢跪在宇渊跟前哭泣,“少爷饶了兰儿吧,奴婢真不知道芙蓉雪花霜是毒药,我以为那是礼物……呜,颖儿姑娘,你害惨兰儿了呀!”

  什么?她几时赠药、几时……

  宇渊寒厉眸光闪过,颖儿身子僵住,瞬地明白,她百口莫辨。

  “芙蓉雪花霜我见过,你说要拿来让妻妾争宠,果然派上用途?”宇渊语调冷冽,认准她是凶手。

  颖儿凄凉苦笑。言重了,她非妻非妾,争什么宠?

  “你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他咬牙切齿,气息粗嘎,一步步迫近她。

  很好,心肠歹毒的奴婢更彰显公主的善良纯洁,她笑了,笑得惨烈。

  兰儿奔到颖儿脚前,抱住她,哭着哀求:“颖儿姑娘,别再使性子了,您再不喜欢公主,都不能这样待人呐!公主真的很好,兰儿没骗您,兰儿跟在公主身边多年,深知公主为人,小姐,求您快把解药拿出来。”

  她,万劫不复。

  弯身,颖儿推开兰儿,不过轻轻推过,她竟夸张惊呼,往后仰跌。

  “纪颖!在我面前,你都这样对待玉儿的贴身丫头,我没看见的地方呢?你实在太可怕!”他一把钳住她的手臂。

  说得好,她可怕。摇头,轻叹,她竟是可怕呵……轻轻挣脱宇渊,她往门外行。

  “你要去哪里?”

  她望他一眼,那一眼饱含了委屈、绝望,他们同处六年,他竟是这般不懂她。

  “我采药草,给公主解毒。”低声数语,她走到药圃内,折下几片叶子,走回屋里,交予桃红。“把它泡入水中,替公王清洗红疹处,不到一炷香,红疹便会消失。”

  转身凝视宇渊,她道:“芙蓉雪花霜不是用来助妻妾相争,我想拿来帮助更多个菊花,以免她们被卖入青楼。”

  “说什么都没用了,从你扯破玉儿的衣裳开始,掘牡丹、折玉簪、撕图画……颖儿,你变了,变得教人寒心。”

  他离开,带着对她彻底的失望。

  然后,哭成泪人儿的兰儿起身,弹弹衣上的灰尘,对着颖儿冷笑。

  “说吧,除了扯衣裳、掘牡丹、折玉簪、撕图画,我还做过哪些事?”她没有力气对兰儿愤怒,只能淡淡问话。

  兰儿不答,嘴角勾起漂亮弧线,笑眼望她。

  “不说也行,等你全身肌肤开始溃烂时再来找我,我有药可以相救。”她走回内室,不勉强。

  她的话教兰儿震惊。

  “你……”兰儿抢过一步,手叉住她的脖子,将颖儿压到墙壁上。“解药在哪里?”

  兰儿会武功?

  “失敬,我竟不知高手在身边。”颖儿浅笑。是她有眼无珠,错将高手当弱女子。

  “废话少说,解药呢?”

  “你是谁?为什么潜匿在公主身边?”颖儿不答反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挑眉,手掌加上力道,掐紧。

  颖儿喘不过气,却仍然一派的气定神闲。她啊,威胁不得的。

  “你问了……好问题,一如我为……什么要……要把解药……给你?”断断续续,她终是把话说齐。

  “你吃硬不吃软,别怪我心狠手辣。”兰儿方说完,一名黑衣男子从窗口跳进来。

  “冷杉!”兰儿惊呼。

  “别与她多话,先带回去再说。”

  男子走近,眼见他就要伸手点往穴道,情急之下,颖儿洒去一把青色粉末,功力不及的兰儿登时翻眼后仰,而黑衣男子飞身闪过,却也吸进一些粉末。

  几个纵身,男子飞出窗外,不见踪迹。

  颖儿爬到兰儿身边采探鼻息,她已气绝身亡。伸手翻找兰儿的衣袋,少顷,颖儿找出一块令牌,上面写着“肃亲王府”。颖儿小姐杀人了,因为兰儿出卖她,便痛下杀手。

  靖远侯府耳语四起,将颖儿形容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于是探月楼封了,颖儿被关进地牢,而总管大人召集全府,要求大家,这事不准外传。

  二度被关,颖儿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乖舛命运,然这回情况好多了,没有吓人的私刑,三餐照旧,宇渊并不想她死在里头。

  可少爷……铁了心是吧?她几度托人传话,他始终不肯出现。

  颖儿急着告诉少爷,兰儿是肃亲王派来的人,不只兰儿,肃亲王还派出高手潜伏。然而,她的话,少爷还肯听?

  地牢里,寒气逼人,没有内力相助,不过三日,颖儿已经病倒。

  茶水饭菜进进出出没动过,她持续发高烧,热得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方,她呓语不断,喊爹唤娘,她的少爷在梦里殷勤探望。

  第七天,司徒先生出现,是总管大人传的话,他赶进牢里替颖儿诊治。

  把脉,司徒先生陡然变色,他推醒沉睡的颖儿,焦急问:“你没听我的话,日日修习内功,对不?”不然她不会脉象虚浮,内息混乱,更不会让风邪入侵。

  颖儿醒来,半晌才弄懂司徒先生说什么。

  “是。”

  颔首,她的眼睛瞧往墙上火把。有火啊,怎地冷成这般?数日来,醒醒睡睡,她分不清,现下是清醒或睡着?

  “为什么不?我跟你讲得很清楚,如不这样做,你的身体撑不住。”先生语气严峻。

  “抱歉。”头昏沉,她压压髻角,眼前有两三个先生。

  “别道歉,我要知道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她为什么杀兰儿?颖儿睁眼、闭眼,搞不懂,先生怎在她眼前晃不停。

  “颖儿,说话!为何荒废怠惰?修习内功,才不至五脏俱损,你明白自己和常人不同。”司徒先生摇她,企图将她摇出清醒。

  修习内力?她摇头,再摇再摇,仰起无辜脸庞,对他说:“我没有内功了啊!”

  没有内功?!

  “为什么没有?”他惊问。

  为什么没有?是啊,她是武功高强的侠女,怎会失去内力?

  想想,嗯……想想……哦,瞠眼,想起来了,她先是被长针扎得好想死,然后少爷出现,他说喝下离魂汤就可以回家。

  离魂汤很重要,不能不喝,喝下汤,她才不会出手伤害公主,她是很坏、坏到底的孤僻女子,万一伤了公主,少爷会心疼不舍……

  “颖儿,你的内功呢?”

  他知此刻追问时机不对,可这么重要的事,他得弄清楚,才好对症下药。

  “我喝了离魂汤。”

  乍然听见离魂汤,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脸色苍白。

  那不只是化去内力,还是人间最可怕的惩罚,能熬过这种折磨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药书直接将它归类于无可医治的毒物。

  无可医治……对,他治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颖儿在眼前,一点一点死去。

  失控地,他搂住颖儿,大声问:“你明知下场的,为什么要服离魂汤?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因为那是少爷要的呀!神情飘忽,颖儿垂首,累啊……

  不问原因了,颖儿的态度已给足答案。只有少爷,少爷才能教她心甘情愿。

  “你怎能熬过来?”他喃喃问,不指望她回答。

  怎能熬下来?记不得了,只记得少爷说过,她的命是他的,她无权毁去,这信念,助她一关关挺过。

  “胸口痛吗?”音调低抑,那是绝望。

  “痛。”压压胸口,她点头又点头,实话实说。

  那么,她的心肺坏了。

  “腹部痛吗?”

  “痛。”她的肠肝胃也不行了。

  “头痛吗?”

  “痛。”

  司徒先生每问一个问题,心便紧抽,他心疼唯一的徒弟,聪敏、青出于蓝的好徒弟,他还盼着少爷说服她,继承衣钵。可眼下……她就要没了……

  “手脚关节痛吗?”

  “痛,从头到脚痛到想哭,恨不得把身体拆成一块块,把痛的地方丢弃。”

  高烧迷了本性,她靠在先生身上,嘤嘤啜泣。好痛,真的,痛到再不能克制时,她好想毁掉自己。

  “自己把过脉吗?”

  “嗯。”先生一句一句问,她一句一句答,她的时日已无多。

  “明白自己活不过三十日吗?”他恨自己的话,却不能不问。

  原来只剩下三十日?幸好,只剩下三十日,喘口气,轻松,她的痛将卸下……

  “少爷知不知情?”

  当时,颖儿坚持隐瞒凤凰蝎的后遗症,他不认为颖儿会将离魂汤的可怕说与少爷听。

  “不知。”

  他猜对了。颖儿不对人谈论心事,那么吃亏的事啊,她就是绝口不说,就是笃定一个人受。

  “你不打算让少爷知情,对不?”

  知道又能做什么?这病,无药医了。

  颖儿无语,他知答案。

  他低身,自药箱中取出药瓶给颖儿,并倒出一丸让她和水服下,他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助她不痛、不烧。

  司徒先生说:“少爷不在府里,我不能放你出地牢,这药你照三餐服下,就不会再发热了。好好照顾自己,等少爷回来,你要把事情跟他说分明。”

  把事情说分明……先生的话像重锤,一举敲出她的神智。对,她有好重要的事,得跟少爷说分明。

  颖儿扯住先生的衣袖问:“少爷去了哪里?”

  “他去杭州办要紧事。”

  “要紧事和肃亲王有关系吗?”

  “你怎知?”

  少爷为保护颖儿,说什么都不让她知晓肃亲王的事。

  “求先生告诉颖儿,肃亲王和少爷有什么关系,我得知道,才能助少爷一臂之力。”

  她的哀求眼光教人不忍,司徒先生轻叹,还有啥好瞒的,就算颖儿知道,也不过三十日光景。

  因此,他说了,从肃亲王通敌卖国开始,到将军重伤、夫人被害,家里遭人侵入、少爷装病,再到他们如何追查夫人死因、寻找通敌证据、钟离全被捕入狱,断了若干线索……一桩桩、一件件,听得颖儿惊心。

  她一心要钟离全父子偿命,却没想过,会坏了少爷的计划。但即使计划破坏,少爷仍然为她,让钟离全伏法。少爷待她,毕竟是好的。

  “所以少爷到杭州,是为了找寻证据?”脑子恢复清明,颖儿又能思考了。

  “对,顺利的话,再央求公主相助。这回,应可一举扳倒肃亲王。这些年,肃亲王仗着朝中势力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他贪污、圈地、卖官,还雇一票江湖人士为他铲除异己。朝中大臣,凡与他不合者,他便使计诬人入狱,多少忠良有志难申……”

  “所以少爷入仕,好险。”

  “没错,他处处与肃亲王对立,俨然成肃亲王的眼中钉,但皇上厚爱,让他对少爷有所忌惮,再加上公主下嫁,朝中一些对肃亲王敢怒不敢言的臣子纷纷上侯府 来,渐渐地,结成一股势力,他们为百姓喉舌,上奏章举发贪官,而那些贪宫多半是肃亲王的学生。因此近日来,少爷忙得无法分身。”

  这些事,她不知情,助不了少爷,还惹少爷不快,实在无知……

  “上回,你被禁后宫,少爷为救你,不断入宫面圣。肃亲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自然是力挺皇后,不让你回侯爷府,他道你聪明美艳、是天下男子都喜欢的女 子,说把你留在少爷身边,对少爷公主的婚姻不利。你被禁,少爷不吃不睡,一心营救,可知,你能回得来,真该感激上苍庇佑。”

  那回,他们以为颖儿无望了,梁师傅甚至要少爷节哀。

  那么,离魂汤是不得已的选择吧……司徒先生的话教颖儿释怀了,说到底,少爷总是待她好,她怎能处处让少爷不顺心啊!

  重头来过吧,她愿意对公主亲切,愿意让少爷欢心,即使这么做,会教自己痛苦难堪,她都不介意。

  “先生,少爷几时才回得来?”

  “不知,少爷王今尚无音讯。”倘若少爷回来迟了,她等不及……不行,她得帮少爷。

  “先生,能派人去杭州找少爷吗?”

  “做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令牌。

  “这是我从兰儿身上找到的,她是肃亲王的人,我不知她隐身侯府做什么,我想,她在找寻对少爷不利的事物。”

  这是个可怕消息。一直以来,他们以为肃亲王身边有他们的人,没想到,肃亲王也派人到少爷身边。

  “所以你用天堂粉杀她?”

  不,若非情况紧急,身上除了打算忍受不住疼痛、用来自残的天堂粉之外,再无其他毒物,她想留下活口,让少爷在她身上套问口供。

  不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少爷有险。

  略过问题,颖儿说:“我知道,她和一名黑衣男子有联系。那日,我听她唤那名男子冷杉。我希望我想错,但冷杉、冷桑、冷松、冷枫、冷樟……我记得江湖上有个神秘门派,养了群武功一流的杀手,杀手都姓冷,并以木字起名,我担心少爷的安危,先生可否……”

  司徒先生当机立断,“事关重大,我亲自跑一趟杭州,倘若府里还有其他敌人,你留在地牢反而安全,我去找梁师傅让他过滤府里下人,你安心养病,等少爷回来,再一起商讨大事。”

  “我知。”

  “记得,按时服药。”出地牢同时,司徒先生再叮咛一次。

  “是。”先生走了,颖儿启唇轻语:“先生,要早点回来……颖儿时间不多……”

  她听话,她按时服药、按时进食,她要精精神神的,见少爷最后一面。

  先生说,这回拿到证据,便能扳倒肃亲王,肃亲王受制裁,少爷就会平平安安。

  是啊,平安就好,平安才能长命百岁,她的少爷是有福泽之人,当然福禄寿皆备。

  再见到少爷,她要试着解开误会,那些被栽赃的事,她要一件件否认,对,她不必带着遗憾死去,她要对少爷心怀感激。

  她真做错了,她实在不该使小性子,少爷做事总有用意,她该全心相信

  先生说,钟离全被捕入狱,许多部署功亏一篑,但为了她中毒受苦,少爷不顾一切;先生说,她被抓,少爷不吃不睡,不断入宫面圣,一心营救……还需要更多证明吗?不需要了,少爷心中有她。

  有她,就足够,不要求多寡,只要有她……

  倘若有机会,她要对公主友善,往后,她不在了,公主要陪着少爷走过无数春秋,她怎能不心怀感激?

  唉,入朝为官真是坏差事,才多久,少爷便和权贵对峙,难怪有人要怨“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有人要恨“匆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想来想去,还是单纯的日子易过,单纯日子幸福得多。

  记得那夜,闲来无事,少爷兴致一来,剪下她的一簇头发,沾了胶贴在唇上,他们扮成商贾和小厮,大闹钟离平壹开的赌场。进门,少爷使眼色,她把带去的一 百两银子堆上桌,二话不说押了大。才一回合,净挣了百银,庄家红眼,鼓吹要他们再押。真不聪明呀,少爷的听力何等敏锐,再押几场,他们不过多赔数十倍。

  但庄家鼓吹,他们索性配合。

  押了,四倍八倍翻,他们连押了六个大,旁边的赌徒鼓噪不已,庄家脸色铁青,却不得不捧出六千银。

  少爷本想见好就收,可不死心的庄家,偏要他们再押一回。

  少爷挑挑眉,同意。

  这回,骰子在盅里甩得嘎啦嘎啦响亮,庄家往桌上一摆,所有人都睁着眼看少爷押哪儿,奸准备跟着下。

  “押小,不会连开七个大。”有人大喊。

  “押大,庄家就是赌咱们这份心思。”

  意见纷纷扰扰,少爷不发一语,笑着给颖儿一个眼神,她见了,把六千银推往小,这么一个小小动作,让庄家双手抖个不停。

  所有人全瞪住庄家,众目睽睽,他想作弊也难,于是盅开,果然是小。

  知不知一万两千银有多重?

  会压垮人呢,幸而她和少爷武功高强,睑下红、气不喘,竟把耶两袋眼子给捎了起来。

  他们走一趟城东,那里住的多是贫户,就这样,一户百两,他们潜进别人屋子,留下银两,忙了整夜,天明才回到家。

  这是他们第一次做好事,心情好得无可复加。她告诉少爷,原来富贵不是罪恶。少爷笑着回答,钱不脏,脏的是人心。

  那年,她十三,他十八,从此,她总是用崇拜眼神望他。

  她中毒后,两人练轻功,少爷常要托着她的后腰,她才飞得上高枝。

  便是这般,她习惯了少爷怀间位置,习惯少爷宽宽暖暖的胸膛,也习惯少爷低头,温温的气息染上她的颈项。

  她记得月圆夜,两人世上屋顶,少爷说话与她听,说那个古董铺子的陈管事很糟糕。

  怎么糟糕呢?他嗜财如命,赚的银子当金子看,舍进不舍出,偏偏在外养了小屋,钱全堆到外头,家里妻小高堂苦哈哈,四处说侯爷坑人,请管事,薪饷给得枢门。

  这话听得颖儿展露笑颜,笑问少爷,何下辞了他便罢。

  少爷摇头,说陈管事是个人才,他有极好的古董鉴赏力,虽苛刻下人,却很有本事替铺子挣银子。

  她也是一时兴起,问少爷,要不要到小妾家里把钱给偷出来,交还给正妻?

  她胡闹,少爷也跟着闹,于是他抱起颖儿,几个飞身,飞进小妾屋内,好死不死,合该是陈管事遇贵人,让颖儿与少爷撞上这一幕。

  他们进屋时,小妾和情郎正在厅里,商讨明日如何哄得陈管事把钥匙交出来,两人拿了银两便远走高飞。

  颖儿气不过,想替陈管事出头,少爷拉住她,闪入柜子后头,要她静心看好戏。

  戏好吗?她不知道,但真教人脸红心跳。

  因为柜子后头地方不大,颖儿整个人贴到少爷身上,少爷的心跳声在耳边,笃笃笃,震的她的心,好慌张。

  偏偏不知耻的小妾,拉了情郎进屋,一进屋便褪下衣裳,滚上卧榻,做起苟合之事。

  呻吟、低吼,暧昧气息迫得颖儿难以呼吸,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摆。

  她抬眉,对上少爷的脸;少爷莞尔,伸手将她搂进怀中,长长的袖子掩去不堪入目的事儿,他的心跳声,取代了男女欢情声。

  偎着少爷,汲取他身上的气味,乱烘烘的脑袋,渗入丝丝甜味。

  就这般,少爷抱住她,很久,久到她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梧桐待老,鸳鸯双死:想着花明月黯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那甜啊,一吋吋增添……

  是他勾起她的脸,把颖儿的魂唤回;是他冲出去把两个男女点子昏穴,也是他捏坏大锁,把里面的银两二装进包袱;从头到尾她做的,不过是发呆。

  隔天,发现银子不翼而飞、小妾偷人,陈管事颓丧消沉。

  少爷索性当一回好人,把管事的银子冉添上几十两银,亲自送到陈管事家里面,说是慰劳金,感谢他为铺子费心力。

  这举动让陈管事感激涕零,从此鞠躬尽瘁,把铺子当成自家的事业,颐心经营。

  商人呐,无奸不成商。

  都说了“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谁知嫁商贾,令人却愁苦”,那么多的词儿,提醒大家,不嫁官、不嫁商,可她的少爷,既是官又是商,怎能嫁?

  不能嫁,偏有那么多的女子想嫁,到最后让公主拔得头筹,是运也是命,同命人才得相守,不同命……自是劳燕分飞。

  无关了,有情还似无情呐,她有心,少爷有义,此生足够,若得来世,再谈比翼双飞。

  “颖儿。”一声轻唤,唤回她的冥思。

  “师傅。”她奔到牢边,抓住铁条。

  是梁师傅!他来放自己出去,少爷回来了!

  “你还好吗?”梁师傅口气忧悒.

  这孩子,苦啊!忍不住,他抚抚颖儿清瘦脸颊,在心底悄悄对她说声对不起。

  “颖儿很好。少爷回来了?”满眼期盼,她想见少爷。

  “对,他要见你。”“师傅,少爷知道……”

  “兰儿的事?是的,我告诉他了。”

  “冷杉呢?”

  “说了。”

  颖儿松口气。很好,误会解开,他们便可以好好说话,不闹性子,不摆气,就是要她对公主释出友善,也行。

  “我们快去吧!”牢门一开,颖儿抢在前头跑去。

  连半刻钟都不想等了,她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她要告诉少爷,此生难成,来生相约。她要告诉他,章断,情难断;琵琶弦上,曲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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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连梳妆都不肯,直奔大厅,顾不得狼狈,她就是要见少爷。

  一脚踩进厅堂,想说的话瞬地消失无踪,她愣愣地看着公主在少爷怀中,轻诉款曲。

  颖儿微张的唇,失去声音。

  “你在家里做了什么?”

  宇渊环住公主纤腰,两人靠得好近,几乎要额对额、颊碰颊。

  很正常啊,他们是夫妻……这么正常的事,怎把她的心绞出了酸涩汤汁?

  “我裁了新衣,替你做了双新鞋,你说牡丹俗艳,我便织了一幅双蝶戏兰被,回房你就能看见。”

  “玉儿,辛苦你了。”

  “相公才辛苦呢,为国为家四处奔波,下回,我要跟父皇不平,怎么可以把辛苦差事,全丢给你?”玉宁公王噘起嘴,爱娇地躺入丈夫怀间。

  “君为民做事,臣为君分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来的辛苦?你别跟父皇胡闹。”他笑捏了她粉纷嫩嫩的颊。

  真亲密,难怪人人都说他们是天上人间再寻不出的佳偶。

  佳偶啊……当然是佳偶,有没有看见少爷风尘仆仆,末休息梳洗,便急着与妻子喁喁私语?

  颖儿想对公主释出的善意被妒嫉取代,她啊,该死的狭窄。

  凄惨一笑,谈什么断章、曲续呢?少爷与她无章、无曲,他的章章曲曲全在公主身上。

  只是累了青鸟殷勤、苦了明珠有泪,它们撮合不来无情心。

  是笨呐,望夫崖上,孤石相思,怎知那男子,在异地落了情根、种下心?

  是痴愚,你在这头心似金钿坚,他在那头赠妾双明珠;你在这方,怅望江头江水深,他在那方,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更是呆,你要来生,他的来生有了新人;你的愁肠泪眼,君忘却。踉呛,颖儿退两步,想转身离去,梁师傅挡在身后。他在她耳边轻语:“少爷要见你。”

  瞥见颖儿,宇渊目光不由地深浓。“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回房,我马上过去。”

  柳眼梅腮,芳心暗动,玉宁公主粉了脸,笑道:“不急,正经事要紧。”

  公主离开大听,行经颖儿身边时,停下脚步,笑盈盈对她说:“颖儿姑娘大喜。

  她没听懂,什么大喜?她何来喜事?

  “少爷,颖儿来了。”梁师傅说。

  抛下公主,颖儿进门,缓步向前。

  “过来。”宇渊道。她乖乖过去。

  宇渊审视她,她的头发散乱,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红唇失色,粉嫩的双颊凹陷,她受的苦,全写在验上。

  抑下拥她入怀的欲望,他摆出严峻面容,拿出肃亲王府的令牌,冷声问:“这是你从兰儿身上找到的?”

  “是。”

  “你用天堂粉杀了她?”

  “是。”

  “为何不留活口?”

  要怎么答,说天堂粉是为了自己而准备?说除了天堂粉,她再没别的东西可使?算了,解释难,就让他认定她心狠乎辣、杀人如麻好了。

  见颖儿不答,他道:“把令牌的事忘掉,不要再提起。”

  肃亲王的事解决了?证据找到了?那样很好,提不提令牌的确无所谓。

  “是。”她应和。

  “肃亲王府来提亲,皇后有意促合你和宝安公子,你意下如何?”

  她……听错?

  倏地一颤,猛抬眼,清灵的双眼望住少爷,他要她和宝安公子……摇头,她一定是听错了。

  “是皇后的赏赐,你不能反对。”他再补充一句。

  所以她没听错?心凉,一分一分,她没发热,脑子却昏昏沉沉,张眼,她想看清楚,对她说话的,是不是真的少爷。

  真的少爷不会既不能反对,又问她意下如何?真的少爷不会拿商场谈判那套对付她;真的少爷……真的少爷怎样?

  真的少爷寻到真爱……不介意将她出让。心痛已极,想哭,却遍寻不着泪水,她呀,心死绝,魂魄飞。

  “我不能反对,少爷也不反对吗?”眸光黯淡,她幽然问。

  “宝安公子有财有势,况皇后收你为义女,封靖宁公主,他不敢亏待你。”

  只是因为皇后收她为义女,她就会被善待了?错,皇后真正的想法恐怕是要把她赶离侯府,别妨碍少爷和公主。她不笨,真的不笨。

  “少爷不找证据了?不追将军夫人死因?”颖儿问。

  “凶手已经伏法,你很清楚。”别开身,她的透彻眼光逼得他说不出谎话。

  “我指的不是钟离全,是想消灭证据的肃亲王。”

  “那些全是谣传,我走一趟杭州,已经把事情弄清楚。”

  “那么,肃亲王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贪污圈地、铲除异己呢?”颖儿追问。

  “那些并无实证,何况你嫁的是宝安公子,不是肃亲王。”

  所以,少爷要和肃亲王握手言欢?所以,少爷要把他当成礼物送进肃亲王府?所以,她对少爷而言,什么都不是……心绞腿软,顾不得礼仪,她跌人椅中,空茫。

  她只是礼物啊,可以被牺牲的礼物……宝安公子有多么令人厌恶,他们都见识过,记不记得,少爷还叮咛,他来访,她别出面接待。怎么转身,他竟要她嫁给宝安公子,还鼓吹起他的财势,能教她过好日子?

  初接掌侯府那日,少爷要她牢记,往后碰上肃亲王,要躲、要避,少爷当他是猛虎,而今却要将她送入虎口?

  这样的少爷,她怎能误以为他待她有心有情?

  看不得颖儿的失魂落魄,心闷敲着,别开眼,宇渊唤下人进门:“送小姐回探月楼,五日之后,宝安公子会亲自上门迎娶。”

  五日,不管她愿不愿,他们已定好迎娶闩?垂眉、心伤……

  没有反抗、沉默无言,颖儿顺从离去,只是那步履,一步步,沉重哀恸。

  梁师傅上前,皱眉问:“这样好吗?不如把事情始末清楚告诉颖儿,教她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安全救出。”她的哀戚教人不忍。

  “师傅不明白颖儿的性子吗?倘若她知道事实,哪会乖乖不动手,她没了武功,动手只会有性命危险。”

  伤心总比失去性命好。他要她活着,不管怎样,都要她活着。

  梁师傅叹气。

  少爷杭州行,方知肃亲王抢先一步,拿走通敌证据。

  密探得知东西就在肃亲王府里,他们正想不出办法如何抢回证据,皇后竟传来懿旨,封颖儿为靖宁公主,赐婚给宝安公子。

  正奸,趁着赐婚,他们可以正大光明进肃亲王府,这回,再不容差池。

  只是,可怜的颖儿,辛苦了。帷帐里,颖儿全身赤裸,她在周身穴处插上七七四十九根金针,助药力行进。她不想嫁给宝安公子。但皇后赐婚,她不能不嫁;少爷要她出阁,她不能说不,那么,一旦她走出靖远侯府,便与少爷无关了吧?她是清白女子,干净来干净去,怎容人玷污?

  这五日她比谁都忙,采药开炉,不眠不休,终是让她炼出三颗回光丹。

  回光丹,顾名思义,就是回光返照丹,服下药,她能立即陕复已失功力,然时效只有十二个时辰,时辰到,血脉逆行,身亡。

  十二个时辰够了,够让她守住冰清玉洁身。

  “小姐,该换嫁裳了。”丫头在帐帷外轻唤。

  颖儿没应答,拔下,根根金针,收入皮囊中,她穿起单衣,将赤蝎粉系于腰袋内。今夜,谁都别想动她。

  推开帐帷,她发现一屋子人,玉宁公主领来六名宫女和老妪,她下床,便被人拉进妆台前。

  匀妆、梳头、更衣,她望着自己一身荣华富贵……

  她居然成了公主?

  了不起吧!金钗银簪插满头,玉环在腕间清脆响亮,串串晶莹玉润的珍珠环上颈子,她是公主。

  玉宁公主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轻握。

  “颖儿,咱们是真正的姊妹了,过往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大人大量,别同我计较。有空,我会过府去看你。有时间,你也别忘了常回娘家看我们,好不?”

  公主语气诚挚,她希望和颖儿成为好朋友,因她是相公疼爱的颖儿啊!

  扯扯唇,她想对公主挤出一抹笑,可惜,微笑泡上胆汁,苦得教人蹙眉。

  门口站着一抹颀长身影,颖儿拾眼,眼光落入一潭深沉的湖水间。四目相交,都是千言万语……“啊,相公来了,你瞧,颖儿是不是美得教人不舍得眨眼?”公主发现宇渊,她攀上相公的手臂,将他带入房内。

  定很美,颖儿匀上新娘妆,红嫩嫩的香腮,唇若花办,不知擦了什么,香气传来,隐去她身上的淡淡药香。

  公主体贴,把宇渊推向颖儿。“大伙儿都出去吧,让相公和颖儿独谈。”

  一会儿,人都走光了,空空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人。颖儿坐着,宇渊站在她身前,她垂下头,安静。来做什么呢?防她挑惹事端?安心,她不会。

  半晌,宇渊开口:“你不要多想,乖乖出嫁,一切有我。”

  一切有他?什么意思,他日,宝安公子腻厂、厌了,他要出头为她讨回公道?不需要,她的公道自己讨,不靠人帮忙。

  坐到对面,勾起颖儿的下巴,发觉她平日苍白的脸色异常红润,是化妆的关系?

  她凝望他,却恨上自己,少爷要将她送出去,她依然无法怨他。

  大声骂他吧,骂他给了想像却又亲手打破幻想;骂他教她误解,误以为两人是女萝菟丝,生死缠绵,岂知,他们原是天南地北单飞客,难比翼双飞。

  可,话含入舌间,吐不出。

  “你说过,想恢复武功,回到从前,但不可能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热烫,不再冰冷。

  这话,她早知,从圣旨下,她便知两人之间,千山万水难飞渡。

  “不过,我们有另一番选择,今夜过后。”他说得认真。

  什么选择?他有公主、她属宝安公子,两人各觅幸福?摇头,这样的选择,她不要。

  “对你,我别无所求,我只要你平安健康活着,答应我,好吗?”

  颖儿摇头,允不了,活着难,平安健康更难。咬唇,她终于发出声音:“少爷,你快乐吗?”

  “你在,我才会快乐。”他不欺瞒。

  怎地又来诓人,他就不怕她再次误会,不怕她又奢望起三千宠爱在一身?

  深吸气,颖儿大胆了,反正,她只剩十二个时辰。“可,少爷要把我送走不是?”

  是,送走她,等于送走快乐,所以,他不会让她离开太久。双唇嗫嚅着,真心话终是没出口。

  “你听话,媒人怎么说,你怎么做,好吗?”他柔声道。

  他的温柔和以前一模样,记不记得,他老勾着她飞上屋顶看月亮?记不记得,夜风拂来,她偎在少爷颈窝问,想像嫦娥与吴刚?那时,他的语调和现在一样。

  “我会。”偏头,她沉吟少顷,“少爷,可否允我一事。

  “什么事?”

  “带颖儿到屋顶上。”最后一次,她要听风在耳边飞过,即使天未黑,月未明。

  “好。”他连想都没多想,抱起她,从窗口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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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宾客酒酣耳热,新房里,颖儿覆着喜帕,独自一人静坐床边。

  出嫁前,少爷抱着她飞上屋顶,并肩坐着,她和以往一样,靠在少爷颈窝。

  她把喜帕盖在头上,不见了眼前景色,在红色喜气间想像,她是少爷的新娘子,想像结发情深。

  他们聊了很多话,都是和以前有关的事。

  她说,若是有洒更好,他二话不说,飞掠而下,携来好酒,倒满樽;她硬要杯杯相碰,硬要两手相交,他允了她的任性,于是她又开始想像,想像那是他们的交杯酒。

  说也怪,今日少爷由着她闹,宠她,宠得她又不确定、不确定他心板上写的是玉儿或纪颖。

  然,写什么哪里重要?他仍旧把她送出家门、送上花轿,送到宝安公子的手中。

  颖儿扯下喜帕,行过天地礼了,她不再是少爷的人。

  起身,她来来回回在屋里绕一圈,翻箱倒柜。

找什么?找黄金银子啊!她想起爱财的陈管事,倘若宝安公子发现新娘卷款潜逃,会气成什么样子?

  她要拿了钱财,再往城东走一趟,再访一次贫户,临死前,多做善事,下个轮回,说不准儿,准生娘娘会编派她当个真正的公主。

  卷了细软,找不到东西可包裹,她看见掉在床角的喜帕,低身,才要捡起,竟发现床下有一口雕工精致的箱子。

  宝物在这儿!笑眯眼,她得找条更大的布巾才装得下。

  颖儿拉出箱子,运气、将锁匙扭断、打开,见到里面装的东西时,倒抽气。

  那是龙袍,肃亲王府里藏着一件大龙袍代表什么意思,弑君篡位?!肃亲王的野心呐……她得快点告诉少爷。

  只是,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喜房?是了,迎亲日,这里最安全。

  想也不想,她将新绣的喜被扯下一大幅,折折叠叠,将龙袍裹进红布里,未转身,她先听见房门打开。

  有人来了!她探手抓起怀里的赤蝎粉,一回身,她就要让对方躺下。

  “颖儿。”

  一声低唤,是少爷?!

  猛然转身,见到宇渊,话哽在喉头。

  他莞尔。“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当新娘。”

  “少爷过来,是要我乖乖当新娘子?”敛眉,她朝后退一步。倘若少爷点住她的穴道,她想不乖都难。

  “不是,我是来带你逃跑。”

  逃跑?像陈管事的小妾和情郎?念头起,脸发烧。她在想什么啊!

  “为什么?”分明是少爷亲手送她上花轿,倘若不想她嫁,何必多此一举?

  “你的问题真多。好吧,我到杭州……”他大略解释,身在险处,无法细表。

  颖儿恍然大悟,原来,又是为了保她。

  “我猜,你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当个听话新娘,所以还是瞒着你较妥当。”可瞒不瞒都一样,她就是学不来乖巧。

  “东西得手了吗?”颖儿问。

  “得手了,梁师傅正赶往皇宫,那里有方大人接应着,现下,总管应该正在护送公主回宫的路上。”有证据和公主,肃亲王这回难脱身。

  这是好消息,颖儿笑弯两道柳眉,得意道:“幸好我没有袖手旁观。”

  “什么意思?”宇渊横眉,她不会又做出什么事吧?

  “我找到一件龙袍,这东西呈上去,肃亲王如何狡辩都不成。”颖儿把喜被摊开,宇渊望一眼,心惊。天,不只通敌叛国,他还有篡国想望。

  宇渊轻道:“这下子,铁证如山。”

  “嗯,快走吧!”颖儿把龙袍系好,本想负在背上,后来想想,还是动手将它绑在少爷身上。万一,她逃不了,这东西遗失不得。

  方一眼,宇渊看透她的心思。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牵起她的手,两人跑出喜房,门开,一群黑衣男子迅速围上来。

  颖儿心凉半截。她毕竟轻看了肃亲王,即便最险处也最安全,他仍派出高手监视。

  “少爷,中间那个叫冷杉,是他负责与兰儿联络的。”颖儿背贴宇渊,屏气凝神,缓缓退后两步。

  便是颖儿撞上兰儿与冷杉,才会发生一连串事件吧?因为他们不能亲自动手除去颖儿,否则府里大震动,他早晚会怀疑到兰儿身上,于是制造事端,让他亲手对付颖儿。

  他终是小觎了肃亲王。望一眼身前的颖儿,分明是紧急状况,他仍忍不住想笑。

  笨颖儿,忘记自己失去武功,还抢在他身前保护,难怪司徒先生总说她是聪明人,却老做愚蠢事。

  大手展开,他把颖儿拉到身后。同时,只听得一声怒吼,黑衣人发掌向宇渊脸上劈去,宇渊拉住颖儿,斜身略退,这掌落了空。

  对方见他轻轻松松避开此掌,暗地吃惊。这个靖远侯不是普通人物。

  一时,十数名黑衣人纷纷抽剑,宇渊明知情势凶险,仍回身抓住颖儿腰侧,算准力道,往上一抛,将她抛到树梢头。

  又护她?这时候了,少爷仍处处想她?他没考虑过,便是没有武功,她还可以使毒助他,再不济,也能伏在背上,替他挡几剑。

  糟,少爷的温柔又要教她想出非分,实在是要不得呀!

  胡思乱想间,宇渊出剑,后发先至,势道凌厉,一出手,两名黑衣人的右手便飞溅出几点血红。

  他没停下动作,一招风扫落叶,顿时,呛呛呛,几柄利剑相交,激出点点火花,双方都拚上内力。

  嫣然一笑,颖儿飞身下树,自黑衣人背后突袭,皮囊里的长针发挥效用,她看准黑衣人背后穴位,扎入针,顿时,他仰翻过去。

  颖儿顺利抢过一柄又薄又利的柳叶刀,刷刷刷,逼退了从旁跃入的黑衣人。

  宇渊的武功以轻灵见长,东一剑、西一剑,足点地,他绕起黑衣人转圈圈,瞬地,一名黑衣人腰间中剑,鲜血喷上同门,霎时,草地上点点鲜红,教人沭目惊心。

  回身,他看见颖儿只身对付两个黑衣人,吃惊,顾不得斜飞而来的剑尖,硬是飞奔到颖儿身边,这一着,他后背中剑。

  回头,宁渊的剑尖趁隙指向冷杉眉心,将他逼退。冷杉伤了少爷!颖儿发狂了,向前窜越,平胸一剑刺出。

  也是冷杉太轻敌,他算准颖儿武功尽失,食指轻弹,想把她的剑身弹开,没想到这剑来得好快,嗤一声,颖儿的剑从他前胸直透后背,直到死前一刻,他还不晓得自己做错什么。血染得颖儿整头整脸。

  谁说他们可以伤她少爷?她乱了心,剑招越使越险。

  “把剑放下!”怒斥一声,肃亲王出现,手里抓住一人。

  众人住手,宇渊定眼。

  是公主?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颖儿收手,与宇渊并肩,身子晃了两晃,再站不稳,她跌进宇渊怀里。

  “相公,救我!”肃亲王的匕首更深一分,玉宁公主的脖子瞬地见红。

  “钟离宇渊,你当真以为斗得过我?”肃亲王冷笑。

  “你敢伤公主?皇上不会饶你。”宇渊稳住气。

  “放心,我不会伤她,也不会伤你身边的靖宁公主,你死后,我会把两个公主留下来,好好伺候我儿子。”

  他存心激怒宇渊,只要杀了他,朝中再无人敢同他作对。

  “肃亲王好大的把握,你不怕皇上追究?”

  “我自然有把握,就像我当年杀你爹娘一样,谁都追究不到我。哦,恕我失言,钟离尉是上战场杀敌受的伤,我不过喂了点东西给他,教他昏迷不醒,指证不出 营里是谁通敌,他的死啊,算不到我头上。至于钟离夫人……所有人都晓得,她是死在大伯手里,那叫兄弟阅墙,可与我不相干。

  若不是钟离尉太精明,把证据交给旁人,也不会累得我这几年心惊瞻颤。不过,都解决了,你一死,我就可以安安稳稳睡觉。钟离宇渊呐,我不得不承认,你比你爹更精明,不过,再精明也还是栽在我手中。”

  “果然是你。”

  “之前,你只能怀疑是吧?恭喜,终于听到我亲口证实,可惜啊可惜,你活不过今晚。把剑放下,如果你还要公主活命的话。”

  “别放!”颖儿抢先阻止。

  宇渊望颖儿一眼,苦笑。终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输在最后一着。

  “颖儿,答应我,想办法把公主救出去。”接着,他把手中长剑往地下一抛。

  他没听她?他把公主看得比自己的命重,比父母亲仇重要?凄凉……

  少爷错了?没错,他与公主是一世相守的夫妻,到死都不能离弃,错的是她,她以为少爷会为了她珍重自己。

  在宇渊之后,她也抛下柳叶剑,把自己的腰带交到他手中,在他耳边轻语:“少爷,别放掉我,闭气……”

  语毕,颖儿抓出一把赤蝎粉往外洒,一时间,近处、来不及闭气的黑衣人、肃亲王与公主,昏的昏、倒的倒。

  站在后头的宝安公子见情势不对,忙扯开喉咙大喊:“快追,一个都不准给我跑掉!”

  宇渊左手托住昏迷的公主,右手拉起颖儿的腰带,施展轻功,从王府后院逃跑,几十个人紧追在后,片刻不肯放。

  终于,他趁隙飞身出王府,往山林飞窜,那里,梁师傅埋伏了一支接应队伍,只要到那里,便得救了。

  但王府的侍卫越聚越多,他们从四面八方围来。

  看来这场赐婚,他们各怀鬼胎,宇渊要偷证据,而肃亲王要他的命:幸而,肃亲王的注意力全落在宇渊身上,没想到他会另派人窃取证据,更没想到不安分的新嫁娘会发现重大秘密。

  字渊丝毫不敢大意,飞身窜出。

  来到悬崖边,底下深谷数十丈,他小心翼翼。

  怀间,玉宁公主尚且昏迷不醒,而颖儿脚步缓滞,速度慢了下来,她血流过多,渐失元气。

  宇渊紧抓住颖儿的衣带,再一会儿,再忍上一会儿,马上有人接应。

  念头方起,王府侍卫发现他们的行踪,不知是谁下令,“放箭”声起,羽箭向公主方向飞来。

  急切间,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任羽箭射到公主身上,一是放掉颖儿,动手将箭拨开。

  同样的选择在颖儿脑海里。少爷会怎么做?

  来不及猜测,似慢动作般,她看见少爷松开五指,瞠日惊惶,他放掉她的衣带,接起羽箭。

  她的身子往深谷下坠,满目的不解与绝望。

  他终是选择公主,选择挚爱,选择……放开她……无助、哀怨……她一心为他啊,竟落得孤鸾魂断……她以为少爷总是护她……绝望……心碎……少爷终究放开手……风自耳边掠、心绝情断……

  情况很快被控制,安排的人接应了他们,宇渊放下公主,以一敌十,将王府的人连同宝安公子制住。

  “公主没事,她只是中了赤蝎粉,我已让她服下解药。”司徒先生向前报上口。

  千里迢迢,他从杭州赶回京城,一回侯府,知道状况,马上加入接应对伍。

  宇渊没心思同司徒先生说话,吩咐队长召集大家,他要回头救颖儿。

  司徒先生抢到宇渊面前急问:“少爷,颖儿呢?”他该救回的是颖儿,不是公主,为什么公主在,颖儿却不见踪影?

  “我正要去救颖儿,她从悬崖边掉落。”他会将她救回的,他有把握。

  司徒先生惊得说不出话,颖儿怕是粉身碎骨了。

  见先生吃惊,宇渊拍拍他的肩。“别担心,颖儿恢复武功了,她的轻功不错,能减缓下坠速度,我现在要到谷底寻她。”

  “少爷……你知道你给颖儿服下的是离魂散?”他迟疑问。那是无药可医的。

  “对,但颖儿找到医书,炼了回光丹,所以武功恢复。”这种时候,颖儿的聪敏尽显,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不只他,认识颖儿的人都认同。

  “回光丹?”先生喃喃自语。

  “少爷,人召集好了。”领队者上来回话。

  “好,马上出发。”他回头对先生说:“咱们别多谈,我得快点把颖儿救上来。司徒先生,请你先回府做准备,等我带颖儿回来,还要偏劳你。”

  “少爷,别去了,你救不了颖儿。”司徒先生淡道。

  司徒先生槁木死灰的表情骇着他,他反手抓住先生的肩膀问:“什么意思?”

  “颖儿中了凤凰蝎毒,若一日不习内功,五腑人脏会慢慢衰竭,你让她喝下离魂汤,别说一日二次冷热交替的苦楚,光失去内力,她就活不过百日。”

  什么?!先生说的话怎地难解。

  “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冷热交替苦楚?什么叫做活不过百日?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颖儿必须日日修习内功?”

  “不说,是颖儿不愿少爷担心。离魂汤是毒,不是药,它不只散人内力,还教人痛不欲生,颖儿服下离魂汤能活下来,我已惊讶得不知该佩服或是心疼,真的,没有几个人熬得过这种苦,所以,它才叫做离魂汤。”

  宇渊猛地想起,丢在地上不及藏起的匕首,那时,她已经苦得熬不下去了,是吗?她不见人,不闹脾气,是身体的苦痛让她没力气应付;她躲起来,不是孤僻,而是为了不叫他担心……

  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眺起身,他大吼:“就算她只剩下百日,我也要将她救起。”理智尽失,他狂怒不已。

  先生抓住他,悲恸。

  “没有百日了,她吃下回光丹,武功虽恢复,但十二个时辰后,血脉逆行,死路一条。少爷,颖儿死了,在她坐上花轿的时候就死了,不必再找……”

  十二个时辰?死了?是他亲手送她上花轿、亲手害死颖儿!

  颖儿死了、死了,回光丹、回光返照,他居然联想不出。

  难怪她脸色红润、手心温热;难怪她要同他飞上屋顶,要同他喝交杯酒。还说懂她,他几时懂颖儿了?懂的话,怎会逼她喝下离魂汤、怎会要她嫁入肃亲王府?

  凤凰蝎、离魂汤、回光丹,是他一步一步将她逼人死亡绝境。

  颖儿死了……颖儿死了……心乱魂飞,神智模糊。是他亲手放掉颖儿,她怎不怨,不恨……

  宇渊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豆大泪珠滚下,他仰天嘶吼。

  伤心已极,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地一声,拍在人树上,登时,击得人树拦腰折断。

  少爷,别放掉我……

  颖儿要他别放手啊……懂了得她的凄绝笑容……他懂得她眼底的绝望,懂得她的无助,懂得她的凄绝笑容。

  倏地,闪电划去,清清楚楚映出他狰狞的面容。

  宇渊大叫一声:“颖儿!”然后向悬崖边直奔。

  雷声轰隆轰隆,大雨倾盆而下,他脑海一片混沌,浑不知身在何处。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奔上山峰,奔入深谷。

  颖儿呢?他的颖儿呢……春去冬来,时序匆匆,孤坟上,旧人凭吊。

  大掌抚过墓碑上的字迹,一宇字,是她的血、他的泪。

  颖儿死去整整五年,五年来,他不知生活是何种滋味,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做着没有意义的事,赚钱、赚钱、赚钱……然他赚得全世界,却再也赚不回当年的幸福。

  颖儿死了,带走他的知觉。那年,相思树被砍去,他又重新种起来,新树结满红色果实,一颗心、两颗心,每年丰收、每年收拾满地落心,他把它们收了一瓮又一瓮,留待……

  留待颖儿魂魄归来,让她绣起荷包时,有许多鲜红豆子可装填。可是,她的针黹功夫进步了吗?还是同往昔一般,一个简单的“渊”宁,绣得歪歪斜斜,真“冤”。

  是冤啊,冤了他的心、她的情,冤了两份相属情意,就这样烟消云散。

  惩罚他吧,惩罚他一生一世再不快乐;惩罚他的心,随着她的尸骨埋进阴暗幽黑的泥地里,不见天日。

  “颖儿,忘记你的探月楼吗?怎不回来探探,探探我的寂寞孤寂。”

  他是皇上倚重的靖远侯、是玉宁公主驸马,也是全京城最富贵的人物,可这样的他,怎么能够寂寞,对生活失去想望?

  举起满满的酒杯,在地上洒落。那年,他把自醉语楼女掌柜那边听来的故事,对颖儿说:“……每当家里生了一个女娃儿,便酿起几坛好酒,埋在树下,待女儿出阁时,挖出好酒,宴请宾客,这酒叫做女儿红。”

  颖儿问:“倘若女儿不及出阁便夭折了呢?”

  “一样把酒挖出来,不过这酒不能叫做女儿红,而叫做花雕(凋)了。”

  颖儿故事听得痴了,也学着在树下埋酒,那年,她穿上凤冠霞披,他没挖出女儿红,因他知道,假戏不能真作,他要等到情人终成眷属日,才掘出女儿红大宴宾客,哪里知道,沦落今日,孤魂相伴,独自品啜花雕。

  天呐,倘若上苍有灵,请在下一世为他们再次安排际遇,别让他们就此错过……

  一口口花离灌下肚,可怜他的花儿早凋,今生无望,愿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