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4, 2008

错爱之亏欠篇

白雪纷飞,大地漂染成银白世界。

  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手缩在袖笼里取暖,压低头、拱起背,方走过的足迹,转眼让新雪掩去。

  靖远侯府前,一名身穿素衣的小女娃儿,直挺挺地跪著,身前摆著块粗糙木板,板子上写著大大的四个字——卖身葬父。

  她稚气的脸庞冻出两坨红晕,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盯住靖远侯府的牌匾不放。

  才多大的孩子,了不起七、八岁吧,怎能露出这样的神情?

  新雪落在她的肩膀,发梢、睫毛沾上雪白,青紫的双唇抖著,双手也早已冻僵。她知道继续跪在这儿会死,但,不怕!就是死,她也要教世人知晓,这个富丽堂皇的靖远侯府,有多么肮脏。

  许久,雪下得小了,两名行人在女娃儿身边驻足。

  这么冷的天,谁家舍得让这么个小女孩跪在雪地里,岂不是要白白赔上她的一条命。

  “卖身葬父?娃儿,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别要是人贩子使的诈术,这年头,人心险,为了挣银子,什么没良心的事都做得出来。

  “你娘呢?”

  更多行人围上来,有人劝她回家;有人好心地解下斗篷,套在她身上,冰天雪地的,她一个小娃儿怎受得住?

  “有人认得这是哪家的闺女吗?”儒生问。

  “她是纪秀才的女儿。”甫凑近的老翁答。

  “哪位纪秀才啊?”身穿藏青袍子的中年人问。

  “西街善学堂的纪秀才啊,今年科考,学堂里还出了个举子呢,那时,举子回门谢师,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的情景,好似昨儿个才发生的事,哪知转眼会闹出这等不幸。”老翁说著说著,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老人家,纪秀才撞上啥事,竟让女儿沦落至此?我听说出了举子后,富贵人家纷纷上门求教,善学堂一口气收了不少学子呢!”

  “可不是这样啊,人怕出名、猪怕肥,祸事全由出名开始。”老人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可否请老人家相告。”

  “这话,得从靖远侯府说起。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钟离将军?”

  “我记得,钟离将军是咱们京城的奇迹,他从身无分文的小兵,一路浴血作战,立下大大小小战功,最后被当今皇上封为靖远侯。”

  “没错,将军叫钟离尉,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钟离全。从小,兄弟就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哥哥虚长两岁,却是性喜渔色、流连花乡的富家子弟;弟弟 则从小熟读兵书,勤练武艺,英勇豪气。他本非池中物,偏逢父丧,哥哥把家产全败光,兄弟流落街头,到最后,边关遭逢战事,两兄弟双双投军去。”老翁揉揉胡 子说。

  “我不知将军有个哥哥,我倒是在说书人嘴里听过不少钟离将军的事迹,听说将军仗著一身好武艺,用兵如神,屡破敌营,还曾以三千兵力掳获敌军数万。”儒生插话。

  “这在十七、八年前,可是家喻户晓的事儿呢!少年英雄呐,得到皇上赏赐无数,听说皇上还有意赐婚,将御妹嫁予将军。”

  “娶公主,何等风光!”

  “将军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仪女子,他一心迎她入门,可没把公主看在眼底。”

  “皇上不降罪吗?”

  “皇帝当然生气,但国家需要人才呐,之后几次的战事若是没有将军带领金戈战马,百姓哪有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过,那时,敌军听到钟离将军的名号就吓破胆,哪有力气再战,那些个番人还封了咱们的钟离将军一个名号。”

  “什么名号?”

  “战神。你想想,人哪能和神战?所以将军出马,一定能够凯旋归来。”

  “后来呢?将军和他青梅竹马的女子结成连理了?”

  “是啊,说起将军夫人,也是名奇女子,嫁进将军府后,她经营米店布庄、玉器买卖、钱庄……不管做啥,都能把白花花的银子赚进门,当时将军堪称是京城首富,咱们私底下说,搞不好皇上缺钱,还得向将军调现银。

  那年头,百姓的日子不似现在这般好过,除开边关战事,粮米又年年欠收,加上江河大水,日子苦啊!”老翁叹气。

  中年小贩接话:“我记得,那些年路边常见冻死尸,卖身葬父更是时时见到的事儿。幸而将军夫人经常施粥济贫,盖房子收留流浪汉,大家都说夫人是观音娘娘,若没有夫人,多少人捱不过那年的饥贫。”

  “后来呢?”年轻儒生问。

  “最后那场战役胜利归来,将军受了重伤。老叟的住处离将军府只有一条街,日日看著宫中派来的御医进进出出,可惜,月余,将军仍然与世长辞,皇上痛失英才,追封将军为靖远侯,御赐靖远侯府。”

  好人怎遭如此报应?听者不胜欷歔。

  “然后呢?”

  “夫人带著稚龄独子搬进靖远侯府,但据说夫人自将军去世后,精神不济,于是钟离全举家搬进侯府相互照应,可没多久,夫人也随著将军去了,有人说是夫人思念将军过度,但也有耳语谣传……”

  “谣传什么?”

  “钟离全为谋夺家产,下毒害死夫人。”

  “倘若传言属实,就太可怕了!将军的独子呢?”

  “不知,近十年没听过宇渊少爷的消息,但愿他没被歹心伯父给毒害。”

  女孩仰著脸,听得痴了。钟离全连亲人都能加害,何况是没有关系的旁人,真是虎狼之心呐!

  “离题啦!不是要说纪秀才,怎地说来说去全绕著钟离将军?”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问。

  “你有所不知,要说纪秀才,就得从侯府说起。钟离全与老婆连生七子,除大儿子钟离平壹外,其余的全在年幼时夭折,大家都说是因为钟离全害死嫂子,夫人阴魂不散所致。”

  言谈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这侯府故事也太精彩了。

  “后来钟离全四处纳妾,生下个玲珑剔透的小娃儿,今年长到五岁。一听说纪秀才教出个举子,他忙到秀才家想聘他为西席,哪知这么恰巧,秀才不在,纪夫人亲自接待,岂知,这一接待,接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大伙儿异口同声。

  “色胆包心的钟离全见纪夫人秀外慧中,一看二看,看对了眼,隔日命人丢了二十两银,就把纪夫人给抢走。纪秀才是有风骨的读书人,怎咽得下这口气?自是冲到侯府讨人。没想到非但要不到人,还被屈打一顿。

  纪秀才气坏了,索性关掉善学堂,拿著梆子四处说书,说的全是侯府做的肮脏事儿。”

  “这秀才忒大胆了,人家有财有势。”

  “可不是,前日深夜,一把无名火烧掉善学堂,只有这女娃儿被救出来,家没啦,父亲不在了,她不卖身葬父,还能怎么做?各位乡亲父老,不如咱们做做善事,凑合些银两……”

  老翁话说未齐,一声吆喝,打断他。

  “你们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聚在侯爷府前闲聊!?”

  随著吆喝声,一双手排开众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紫衣华服,冠间镶了玉石,一看就是有钱的公子哥儿,他挤到女孩面前,见她一身丧服,骂了声秽气。

  女孩视线甫接触到他,双目倏地瞠大——

  就是他!他烧去她的家,烧死她的爹爹。

  她的眼光让青年公子不悦,二话不说,大掌挥去,在她脸上留下五指印。

  “看什么看!大爷是你看得的!?”

  小娃儿怎禁得起大力气?巴掌一挥,女娃儿摔到在地,然不服输的性子促使她再度起身,抬眼瞪他。

  她的桀骜不驯教青年气急败坏,手又扬高。

  也不知是胆子大,或初生犊不畏虎,她硬是这么直勾勾地望住对方。

  眼看,大掌即将落下,她仍然一瞬不瞬,死盯他瞧。

  掌落,几个不忍心的路人别开脸,然而,预期中的巴掌声没出现。

  青年的手被拉住,他回头,见一名中年汉子对他温文笑著。

  “平壹少爷,您何苦跟个娃儿一般见识?”

  哦,他就是恶名昭彰的钟离平壹。众人恍然大悟。

  “许多人瞧著呢!可否请少爷高抬贵手,饶她一著?”

  钟离平壹望周遭一眼,那些指指点点的私语,让他敛了气焰。

  “快滚,要哭丧往别处去!”撂下话,他恨恨推开众人,进入侯府。

  中年汉子蹲低身,拿出一枚大元宝交给女孩。

  “爷,您要买下纪颖?”

  “不,你用这银子好好把父亲葬了吧!”

  女娃儿摇头,把银子递回去。“无功不受禄,取财有方。”

  好个无功不受禄,她才多大?他眼底透著激赏。

  “你想跟著我?”

  “纪颖愿意跟著帮纪颖葬父的恩人。”

  意思很明白,她不负欠恩惠。

  “好吧,三日后午时,你在这里等我,行不?”

  “行。”

  “你娘被绑进侯府当夜就悬梁自尽,骨灰放在云仙庵,去把你娘带回,同爹爹一起安葬吧!”

  这话,他想半天才决定对她说。唉,一夕失去双亲,不知她能否承受?

  他的话如晴天霹雳打上她。

  原来呵,娘悬梁自尽……就是这因由了,无怪爹怎么闹,钟离全都不肯把娘还给他们。

  恍恍惚惚间,“失父丧母”四个字不断在她脑间绕。

  是孑然一身了……天地间,她再无亲人。

  恸呵,恸痛一场无缘由的悲剧逆转她的天。

  她悲伤得说不出话,却仍然强行抑下,俯身向恩人叩首后,方离去。

  她的压抑教他动容。这么小的孩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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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眉斜飞,目光如炬,薄唇勾著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的五官被刻刀雕凿成形。一身藏青袍子,两袖洗得泛白,一双黑色布鞋穿出破损,然这些无损于他的英挺俊朗。

  他才十五岁,已看得出与众不同的气度,这人,不是凡夫俗子。

  往后,将跟著他了。

  他是宇渊少爷,前几日在侯府门前听来的人物,他并没有被戕害,他还好好地活在侯府,只是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他住的院落离后门不过一箭之处,四周栽满大树,一路从小径走来,有些阴凉。这里不似侯府前头,有成群奴婢供人驱策,有的只是沉静寂寥。

  这屋子极其简陋,一房一厅,不甚宽敞的厅里只有一张四方桌,桌上摆满书籍,还有两张单薄的长板凳,和一个不大的橱柜,青花碎布隔出寝间,房里也是一床一柜,别无长物。

  这真是少爷的居处?

  大火前,她的善学堂比起这里,算得上豪华了。

  隐隐地,同情升起。这个少爷,与她同病相怜。

  纪颖打量钟离宇渊同时,他也在打量纪颖。

  她的身子单薄,细眉微蹙,红唇似菱、双目如星,小小的瓜子脸上,衔了一抹不该在这年龄出现的哀怨,明明是弱柳之姿,偏与双眸间流露出来的坚毅不相衬。

  “你几岁?”宇渊问。

  “十岁。”纪颖站在四方桌前回话,她很矮,桌子的高度在她胸口处。

  十岁?那身量瘦小得不像十岁孩童。

  “听梁师傅说,你宁愿卖身,也不肯接受资助。”

  纪颖转头,看看“梁师傅”,他是送她大元宝的叔叔。

  “是。”

  她的视线与他相接,没有局促不安、恐惧卑微,有的是坦荡荡的安泰自若。

  第一眼,他喜欢她,喜欢她清澈干净的眼神望著自己,更喜欢她眉宇间的英气。

  “为什么?”

  “受人恩禄,必得回报。”纪颖清亮的嗓音带著些许稚气。

  “这话,谁教你的?”有趣,这话十岁孩童懂不稀奇,在贫困交加时还能身体力行,就稀奇了。

  “家父。”

  纪秀才?难怪,这样的风骨,才教得起这样的孩子。他赞许地轻点头。

  “识字吗?”

  “识得。”

  “喜欢念书吗?”

  “喜欢,但不平。”

  “不平什么?”宇渊剑眉微蹙,念书念到不平,还是第一次听说。

  “能力相等,男子可以入仕为官,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这个世界,多少男子是靠著压低女子方能出头。”

  以前爹爹总是搂住她,叹息道:“我的好颖儿呀,倘若你是男子,就能代替爹爹光耀门楣。”怎地,她不能做男子做的事情?

  纪颖的话惹出两个男人的笑意,这样的不平,将军夫人也有。

  宇渊微点头,他记得爹常说,娘的头脑比他好上数倍,偏生作女儿身,不得展露长才。倘若娘是男子,根本轮不到他来当大将军。于是,爹爹放任娘做想做的事;于是,京城内外,“观音娘娘”的名号比“战神”更响亮。

  几句对谈,纪颖让宇渊感觉可亲,她和娘一样,是好胜的女子呢!

  “若你能力足够,谁都压不了你。”这句话是娘的结语。“往后你……”话未尽,他对梁师傅使个眼色。“颖儿,过来磨墨。”

  难以衔接的两句话,纪颖有困惑却聪明地不发问,乖乖走到桌边,低头举起黑墨。

  宇渊清咳几声,她皱眉。

  少爷身体很差吗?怎地,刚刚还好好的,现下却咳得厉害?

  不多久,梁师傅拿起桌上书册,高声吟念:“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

  梁师傅摇头晃脑的冬烘姿态教人发笑,但颖儿没笑,她低头专心磨墨,仿佛这情景早已看过无数回。

  这时,门被推开,中年男子进门,颖儿望他一眼,倏地低下头,她内心澎湃汹涌,表面却不动声色。

  她见过他,那日,他丢下二十两银,就将娘架走。

  他是仇人、他是仇人……颖儿在心底反覆念著。

  钟离全原是个好看男人,许是多年沉溺酒林肉林,身子变了样,红红的鼻头、颟顸双眼,层层堆叠的肥油横在腰间,他洪亮的声音,一进门便破坏了满室安祥。

  “宇渊侄儿,伯父来探望你了。”

  宇渊放下书,起身,接著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咳嗽。

  “坐下、坐下,怎那么久了,身子还不见好转?”他走向前,扶宇渊坐下。

  “多谢伯父关心,小侄这病成痼疾了,要痊愈恐怕困难。”说著,他又咳几声。

  未经人指点,颖儿走到柜子边,倒来茶水,递给宇渊。

  “你该多歇息,别一天到晚念这些之乎也者。”

  “小侄就这么点兴趣,漫漫长日,不念书,做什么?何况这辈子……许就这般了。”他叹气,模样和老头子一般。

  “别丧气,等你慢慢长大,身子自会调养过来。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别苛了自己。”

  “谢伯父。”

  “这女娃儿是打哪来的?”钟离合指著颖儿问。

  梁师傅迎上前说:“老爷,这是我亲戚的闺女儿,去年江东传瘟疫,娃儿的爹娘不在了,临终前把她托给我。我想,少爷身边缺个伺候汤汤水水的使唤丫头,就把她带来。”

  “她当丫头会不会小了点?倘若侄儿需要,我让你伯母安排。”

  “我哪需要使唤丫头,不过瞧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留下来做个伴儿,不劳伯父费心了。”宇渊谦道。

  “是这样啊……总之,有需要尽量和伯父开口,别把自己当外人,知否?”他多瞄纪颖两眼,总觉得她有几分面熟,在哪见过?

  “小侄谢过伯父。”宇渊起身拱手,不著痕迹地将纪颖挡在身后,挡去伯父的注目。

  “有件事,你伯母要我来找你商量。”钟离全挑起新话题。

  “伯父请说。”

  “你的身体羸弱不堪,恐怕无法传宗接代,身为伯父,怎能让你们那支血脉断线,所以我和你伯母决定,早点让平壹娶妻,待他生下儿子后,过继到你名下,你意下如何?”

  “全凭伯父作主。”

  宇渊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他开怀大笑,肥硕的下巴抖个不停。

  “你能同意最好,平壹才十七岁,娶亲是早了点,可我们不能不替你设想,毕竟你是弟弟留下的单丁子。”

  “多谢伯父关照。”

  “侄儿知道伯父的苦心便成,我先走了。”

  “伯父慢走。”

  钟离全庞然身躯走出大门,梁师傅拿起书籍,又摇头晃脑起来。

  “受恩莫忘,施恩莫念,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每个字句,梁师傅都在说与钟离全,可惜,他没慧根,怎听得进去?临行,回首,钟离全再望一眼身子瘦弱的宇渊,微笑。

  再过片刻,梁师傅放下书,道:“少爷的听力越来越好了。”

  宇渊莞尔,不答。

  颖儿低头,把满桌子的书册收拢,杯子带到外头洗净,送回柜子上。

  “颖儿,你可知我们在做什么?”梁师傅突如其来问上一句。

  她敛眉沉思,须臾,回话:“作戏。”

  语出,宇渊对她赞赏一笑。“你,很好。”

  “少爷,这回他又打什么主意?”梁师傅问。

  “靖远侯的世袭爵位。”他想也不想地道。

  “换句话说,平壹少爷一旦生下儿子……”

  “我就没必要存在了。”他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心思。

  “这样的兄弟伯叔……”梁师傅道。

  “章先生快到了吧!”宇渊陡地岔开话题,不想继续讨论下去。

  “是,我先带颖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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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颖儿跟在师傅背后,加快脚步。

  片刻后,他领她到一处人造湖边,湖水结冰,寒冷冬季,大地失去生息。

  突地,飞鸿惊起,骇了纪颖,但很快地,她强自镇静,清丽绝美的小脸上看不出方才的惊魂未定。

  梁师傅审视颖儿。这孩子,是个人才,将她留在少爷身边,绝对正确。

  颖儿不惧眼光,澄澈双瞳回望梁师傅,任他打量个够。

  “你是个聪明孩子。”

  话至此,梁师傅沉眉不语,像在考虑重大事件似的,半晌,他搭住纪颖肩膀,问:“颖儿,我可以信任你吗?”

  “梁师傅此言,已决心相信颖儿了,是吧?”纪颖问。

  他大笑,“哈,好个聪慧的娃儿。没错,我是决意对你交心了。”顿一顿,他续言:“日前,老翁说的话有八成是对的,残暴的钟离平壹、不顾念亲情的钟离全……少爷留在这里并不安全。”

  “既是如此,何不离开?”

  “听过一句话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梁师傅道。更何况,他们还得在这对父子身上追出真相。

  颖儿点头。

  “我是个落难武人,那年走投无路,承蒙将军夫人收留,让我免去一死。夫人不只有恩于我,她收容的流浪汉中不乏饱学之士、精明商贾、儒生、各方能人,夫人供我们吃食,并助我们完成梦想。

  少爷刚提的章先生是商场名人,当年他沦落街头,是夫人资助他东山再起,现在,江南一代的丝绸都由他经手,运往北方,章先生每半年便会来京城盘桓数日,教导少爷经营之道。

  而司徒先生是个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医,当年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也是夫人拚掉一半家产,贿赂贪官,将他救出来。

  此外,还有经营船务的江先生,朝中为官的方大人、陈大人,精通剑术的神剑李方寺……我们在得知夫人不幸后,便从各地聚到京城,秘密守护著少爷。”

  看来,将军夫人真的是名奇女子,无怪乎百姓唤她观音娘娘。

  梁师傅拍拍颖儿,认真道:“颖儿,我要你用性命保护少爷。”

  这个托付实属多余,那个大元宝早已买下她的命。毫不犹豫地,颖儿点头。

  这一点头,她点下终生承诺。岁月匆匆,这年,她十六,正值豆蔻年华,然她冷漠自持的脸上,找不到十岁的无忧快乐;而他二十一,城府却深得不像双十青年。

  几个翻跃,颖儿从树梢向下飞窜,右手捏剑诀,左手连三下快攻,宇渊剑尖内力再盛,二将颖儿逼回。

  她后跃一步,他使出金蛇腾空,横飞而至,颖儿还给他一招碧鸡报晓,顷刻间,这一个单足立地,如履深渊,文风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迎风,飘荡不已。

  她快输了,宇渊的内力比她高深许多,继续对峙下去,不到一时三刻,她便要俯首。

  于是,颖儿出险招。她荡开宇渊剑尖,以身子迎向宇渊;他瞬地收势,而颖儿非但不收,她的剑硬是向前挺进三分,直指宇渊喉间。

  局面已定,他输了。她退开两步。不该赢少爷的,可一拿起剑,就忍不住拚命。宇渊炯亮双眼注视她,一瞬不瞬。他没看错,她真的很好。事实上,她是太过好了。

  她资质聪颖,名医司徒先生破例收她为徒,短短六年,她竟将司徒先生毕生所知尽数学习,更教人惊艳的是她的制毒本领,已然超越先生。

  她经常埋首药房,炼出一瓶瓶毒药。宇渊猜,她在等一个指令,等他同意,她便下毒杀死钟离全和钟离平壹。

  他也知道,她逮到机会就练剑,每招、每式都直取对手命门,她杀人的本事比救人强得多。所以,她内力不足、轻功不扎实,但使起剑招却如行云流水,招招足以致人于死。

  “锋芒毕露不是好事。”宇渊把剑收回剑鞘。

  “是。”她回答,但口是心非。

  颖儿答应梁师傅的事,做到十分。

  为保护少爷,她每日服下微量毒药,餐餐为他试菜,以防钟离全再次下毒;方入夜,她便到前头窃听,听听他们之于少爷有没有什么“新计划”:在她心底,少爷不只是少爷,更是她用性命保护的人。

  “你不能动钟离平壹。”他醇厚嗓音沉着道。

  为什么不能?她武功高强,有足够能力为爹娘复仇,这天,她已经等过整整六年。

  见她不答话,宇渊停下脚步,转身。

  纪颖太专心想着自己的不平,没发现他已经停下,霎时,她撞上他胸前。

  她仰头,见少爷浓墨双眉微聚,凝目相望。

  他不高兴了,她知晓。

  “不动钟离平壹?”把话再提一次,他看她,等她妥协。

  不甘心,可在他的注目下,她还是咽下气,点了头。“是。”

  “很好。”宇渊双手后背,继续刚才的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往屋里走,颖儿不解他在想什么。难道他不想为亲娘报仇,不愿讨回公道?

  不对,他不是一点一点买回原属于自己的铺子?不是设了计,让钟离平壹事业屡屡挫败,让钟离全看不透是谁在背后捅刀?

  既要报仇,何不干干脆脆、痛快一些?

  她心里有很多问号,却也知少爷不会明白相告,闭嘴是最省事的方法。

  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这条小径,走过多少回合,她便追了他的背影多少回,次数多到她熟悉起他的呼吸声。

  是这份熟悉,敦她心安。

  都说他是个人物。

  章先生、司徒先生、李先生、王大人、方大人……许许多多的先生、大人,谈起宇渊少爷,总是不住赞佩,说他武功高强,不输给当年的将军大人,若是为国征战,必能创立一番丰功伟业。

  他们也说少爷投资营生的本事和将军夫人旗鼓相当,说他的眼光精准,见识透彻,不过短短几年,已买回被钟离全抢走的商行。章先生甚至预言,照眼前情况持续发展,再过两年,少爷又是京城首富,而钟离全将一文不名,流落街头。

  大家都看好少爷、满意少爷,独独她不满,不满他迟迟不对钟离全父子下手。

  “前头,有新消息吗?”宇渊问,颖儿回过神。

  “有。”

  “什么消息?”

  “将军夫人鬼魂作祟。”掀起唇角,她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微笑。

  他二度回身,问:“是你?”

  “是。”她不对少爷说谎。

  她挪了钟离家的祖先牌位,把将军和夫人的牌位排到最前面;她穿上将军夫人的旧衣裳,在钟离全房门外徘徊;她还剪下夫人生前最爱的海棠花,摆在她经常待的亭子里面……于是,一天天,将军夫人的鬼魂回来的谣传,越传越盛。

  调皮,稍稍满足了她的不平。

  “做这些事,有意义?”他对她的淘气无可奈何。就不能再等两三年吗?成事者,最忌心急。

  “没有。”唯一的意义,是让自己开心。

  “没意义的事就别做。”

  “是。”她当然知道,若非他不准她做“有意义的事”,她何必用“没有意义的事”来逗自己开心。

  “还有其他的事吗?”

  “八少爷病重,群医束手无策。”忍不住地,她幸灾乐祸。

  八少爷是钟离全和小妾生下的孩子,钟离全对他溺爱到极点,好不容易养到十岁,谁知最近日渐消瘦,成天昏睡,群医束手无策。

  “能治吗?”

  能治,但不想治。钟离全便是为八少爷求师,才害得她家破人亡。

  加重口气,再问她一回:“能治吗?”他厌恶逼她,可每回谈到钟离全,他都得逼迫她妥协。

  “能。”颖儿回答,她恨自己没办法对他说谎。

  “想办法治好他。”他下令。

  她杏眼圆瞠,别开脸,固执不答。

  “我命令你,也不行?”

  不行!她拗了。若非那个八少爷,她还有爹娘可以撒娇,还有个善学堂,让她在里面当女秀才。

  揉揉掌心,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厚茧,那是练剑、制药磨的,不是美丽印记,有选择的话,她不要这种生活。

  “颖儿,我要你医好他。”他神色严峻,凌厉目光骇人。

  他恼,她知道。

  “是不是不医,我便不能留下?”颖儿反嘴问。

  “对。”宇渊嗓音低抑,却充满不容反驳的强制力。这并非他第一回恐吓她。

  前月,她提剑,夜半出门,他尾随其后,见她潜入平壹房间,他现身阻止,强将颖儿压回屋里,警告她,不准在他眼下杀人。

  她气到近乎发狂,向他顶嘴:“梁师傅说,待我学成武功,便可以向人讨回血债。”

  面对她的狂怒,他淡应:“好吧,你杀了钟离平壹,就随梁师傅去,我这里再不能收留你。”然后他推开大门,不再阻止。他的意思够清楚——要动手请便,只是别后悔。纪颖瞪着宇渊,气急败坏。

  他怎能要她吞下愤恨?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呐!万一,天理不替她讨回公道;万一,歹人的命偏偏比善人长,她怎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见他们自在逍遥?!

  她咬牙切齿,恨宇渊迫她作决定。

  多年相处,她已将他当成亲人,难道要她选择再次失去亲人?

  她提剑奔离侯府。

  那夜,电光闪烁,轰隆隆的霹雳声自云间打下,风雷云雨四起,豆大的雨点大刺刺洒下,落在脸上,她竟无半分知觉。

  她跑进林子里,泄恨似地,一剑剑四下乱砍,一时间,枝断叶落,石屑四飞。

  天明,她才回来,带着满身伤痕,和一双红肿眼睛,宇渊明白,在复仇和他之间,她作出选择。

  接下来三天,颖儿没办法进食,东西一吞进喉间,便大吐特吐,他明白她心恨难平。

  颖儿用眼光问他,又要逼她?

  是的,他要逼她。

  非常非常不满,但再多不满,她仍然听话,六年的光阴可以让人学会许多事情,包括学会反抗少爷是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

  吞下不甘,她抬高下巴,道:“我医。”

  “很好。”

  很好?怎么会好呢,一点都不好。她非圣贤,不爱以德报怨,她只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恨,不会让你变得强壮。”宇渊说。

  “却能让我生存。”她低声回话。

  他的耳力何等厉害,当然听见了,只是沉默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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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了!颖儿垂眉浅笑。

  近来三番两次,小偷进门翻箱倒柜,让人不胜其扰,于是她故意设了机关。

  她弯下身,在入房前的地板拔出两根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便知针上喂毒。

  转头,她看宇渊一眼,敛起笑容,解释:“碧磷针不会置人死地,只会让小偷的脚掌红肿三二日。”

  小偷?那是她以为的。倘若她知道这些“小偷”想偷的是什么东西,还怕她不拿出穿心钉、极乐刺来用。

  宇渊没理她,走回屋里,准备打开收藏帐册的盒子,颖儿抢前两步,把盒子拿走。

  “做什么?”

  “我在盒子外缘洒了三笑散。”中了三笑散的人,会接连大笑三个时辰,通常笑过三个时辰的人,会虚脱得连下床都难。

  他满脸的不苟同。

  颖儿知他不赞成,但若不是她,小偷早把东西偷走。她不解,这里简陋无比,想发财该往前头去。

  她用布拭去盒上的三笑散,打开盒子,取出帐册放在少爷面前,顺手,她拿来本草纲要,坐在宇渊身边。

  六年了,他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他们练武、他们念书,他作帐、她习医,但无聊的日子因她,变得惬意。

  即使她寡言,他也不多话,但他有让人心安的气质,往他身边一站,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人慌乱;而她,专注认真,每件事都是拚了命在做,仿彿没做到满分,便不算数,她是个好胜女子,和他母亲一样好胜。

  她不够温柔,她固执而骄傲。

  虽然,她努力牢记他是“少爷”,但成效不彰,她还是做认为该做的事,不管会不会僭越,她还是用她的方法保护他,不管他需不需要。

  “颖儿。”

  她放下书册,抬眼望他。

  “想不想回家?”他略顿,语调迟缓,像思索什么似地。

  去年,他重建善学堂,聘了几位有学问的师傅开课,今年初春,学子满座,负责经营善学堂的令狐先生说,地方人士都在探听,是谁重开了善学堂,让贫穷人家的孩子可以念书。

  宇渊要令狐先生把话放出去,说是纪秀才的女儿想回馈乡里,于是这件事成了最近最火红的讨论话题。

  “这里就是我的家。”她连想都不多想便回答。

  她早习惯有少爷的地方就是家,看得见少爷的位置,便是最适合自己的位置。至于那个家……回不去了,人事全非,她的童时记忆让一把大火焚毁。

  “我指的是善学堂。”

  “善学堂?”哀伤一闪而过,颖儿微怔。

  “是,善学堂,现在就去。”方唇勾勒,笑意渐浓。他想,她会喜欢。

  “残垣一断壁,有什么好看。”她别开眼,不想谈。

  他笑而不语,抽掉她的药书,拉起她的手,走出门。

  那是……善学堂?旧时门牌、旧时厅堂,琅琅的读书声也同旧时一般,熟悉而温馨。

  走过穿堂,不大的庭园后方,是她和爹娘居处,小小的厨房,常常飘散着娘炒菜的香味,娘爱做些包子点心,每次蒸笼一开,香气四溢,弄得学子们不专心。

  行至左边一间屋子,推开木门,那是她的房间,格局和以往一模一样,她的床、她的桌、她的檀香柜子,好似她从未离开过这里。

  “这里没人居住,如果你想要,随时可以回来住几日。”宇渊眉宇间挂着轻浅温柔。

  原来是少爷重整善学堂,这样好的少爷,她怎能对他不满?

  往书厅方向走,从敞开的窗口朝里望,穿灰布长袍的师傅背影,也和爹爹一样……一股无以名状的温潮自方寸间涌出。那些年,她就坐在那群男孩中间,跟着爹爹一句一句念。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不知不觉问,她随着学子朗诵。

  宇渊浓眉飞挑,带着一抹兴味望她。

  “我是学堂里默书最棒的。”颖儿转头,对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说。

  她的话,不在他的预期间,因为她从不说些无关的事。

  “我相信。”宇渊温言道。

  “爹常叹气,若我是男于,必可考中举人,光耀门楣。我便偷偷在心底立誓,待成年,我必女扮男装赴科考,拿个状元,给爹爹过过瘾。”她话多了起来,只因激动。

  “千万别要。”她的话太骇人听闻。

  “为什么不?我不信自己的本领比不上男子。”

  “那是欺君之罪,下场不是你我可以想料的。”

  “是吗?原来女子出不了头天,是皇帝的错。”她低声应着。

  越说越离谱了,这话传出去还得了!

  扶起她的腰,飞檐走壁,他将她带到学堂后方,那里有一池清浅水潭,是仲夏学子们最爱嬉闹的地方,风吹来,拂起一身清凉。

  他慢条斯理地替她将散在鬓边的发丝拨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线。“喜欢吗?”

  喜欢什么?少爷又在做什么?那是亲匿啊!

  眨眨羽睫,身子一颤,她被扰了心跳,古怪的热流从心间窜过,带起阵阵热潮,她脸红了。

  怎么回事?他是少爷、她是颖儿啊!服伺少爷多年,连少爷的胴体都见过,怎地,一个若有似无的动作,竟挑得她莫名心悸。

  不对,她该道谢,该说些漂亮的场面话,把乱七八糟的悸动推离脑袋中央。

  杏眼荡起水波,红霞飞上双颊,心绪波动不已,张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她被下毒了?

  勉强地,她挤出几句话,退两步,退开宇渊的身边。“谢谢少爷,这是爹爹的心愿,要把善学堂世世代代传下去。”

  “这个心愿能替朝廷造就不少人才。”他颔首,语调徐缓,和平常并无不同。他自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抛向水塘,石头在水面上跳了几下,沉入水底。

  “爹爹说,知识是摆脱贫穷与困境最好的武器,智慧是强人抢不去的宝藏,也是终生受用的良方,所以国要富强、社会要安康,人人都该读书,不只读圣贤书,还要……”

  她喳呼喳呼地,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少爷明明退开了,她的心跳干啥不回复?

  他没应,她只好再找些话解除尴尬。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司温,貌思恭……”

  她、她、她竟背起论语来了?!她真的很不会说话聊天,谁来使一招长虹贯日砍了她吧!

  忍不住了,从她的双颊霏红开始,到国家富强、社会安康,再到君子九思,宇渊再也控制不住大笑。

  折身,站到她面前,低眉瞅着她低垂粉颈,勾起她红透了的小脸,他凑近她,戏谵说:“这时候,不说话,没关系。”

  两人进屋时,晚膳已摆在桌上。

  她端来清水,服侍宇渊净身,突地,纠结臂膀、宽阔胸膛横在眼前,颖儿晃神了,忙碌的手忽尔停顿。

  天!她在想些什么?这是做惯了的事儿呀。

  脸色赭红,鼻息略重,颖儿强自镇定。她真的很不对劲。旋身,她假意忙碌地在衣柜里翻找衣物。

  宇渊盯住她的背影,深邃目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原来,她也会心慌意乱。

  “你在找什么?”他的剑眉挑了挑。

  找什么?找解药吧,好解去她浑身上下,说来就来、毫无征兆的怪异。

  没答话,颖儿绕过宇渊身边,走到厅里,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取箸,她心不在焉,把每道菜夹进嘴里,柳眉轻蹙,她被自己弄糊涂了。

  “颖儿,过来。”他自房内走出。宇渊声音传来,她走近,仰头望他。

  “往后,心情差的时候,就回善学堂走走吧!”他不想她成日想着复仇,同自己过不去。

  少爷会陪她回去吗?她才想问话,突地,腹水翻搅,呕吐欲望强烈,她的脸色倏地铁青。

  “你怎么了?”宇渊张臂抱住她发软的身子,骇然。

  唇开唇合,想出声,偏偏不能,肚子更痛了,她的肠肝胃全绞在一块儿。

  气息陡岔,捣住嘴,她来不及唤声少爷,鲜血自嘴里喷出,瞬地,染红宇渊刚换下的衣裳。

  饭菜有毒?!

  宇渊打横抱起颖儿,迅速进房,从柜中翻出瓶瓶罐罐,他提心,吓出满身大汗。

  “是哪一瓶?白的、红的、绿的……”

  他回头,见颖儿费力指向胸前。

  是啊,解药自然是随身携带,他从她身上找出青瓷瓶,倒出两颗药丸,喂她服下。

  然鲜血不断从她嘴边溢出,药丸根本进不了喉咙。

  骇人鲜血,一口又一口,湿透衣襟,糟蹋了她刚换的新被套。四肢渐渐僵硬,噬人疼痛在胸腹问窜动蔓延,痛得她意识逐地模糊。

  宇渊用力搂住她纤细身子,她的痛痛进他心底,数他旰瞻欲裂。“别睡,快说,我要怎么帮你。”他不准她入睡,怕她一睡不醒。

  帮?别吵她就行了,让她睡一觉,忘却教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纪颖,不准闭眼,听见没,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死掉!”沉稳的他失控了,朝着她吼叫。

  少爷为她心焦?少爷不想她死?

  视线渐渐模糊,颖儿虽看不见他,却听得见他的惊惶。

  好,少爷不要她死,她便不死。

  “水……”颖儿拚了命让意识回笼,她低吟。

  “要喝水?好。”他奔出门外,提进整壶茶水,拿到她嘴边。

  她努力想把水喝进去,但水方入口,便连同鲜血吐出。

  快喝下去啊,让水相助药丸发挥药性。少爷不要她死,她怎能死?喝下去!颖儿命令自己。

  只是呵,心越急,水越入不了口。

  “慢慢来,不急。”宇渊对自己也对颖儿说。这时候,即便惊惧、即便狂怒,他都不能乱失方寸。

  他低沉醇厚的嗓音纡解了她的窘迫,终于,水徐徐流进喉管……她做到了。

  乱序的呼吸将她带入昏茫间,颖儿落入一片黑暗,少爷的声音在耳边缥缈,她再看不见他的眼、听不见他的忧虑,她,晕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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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床上,躺着冰冷的颖儿,惨白的脸庞透露着几缕青紫,微微的呼吸昭示着她未死,然毫无动静的身子也提醒着,她离鬼门关并不遥远。

  司徒先生频摇头,刺入经络的银针全成墨黑,这毒,攻入她周身大穴,入侵她的五腑六脏,即便救下也……

  宇渊握住她冰凉柔荑,企图为她输入真气。

  “宇渊少爷,请不要这样做。”司徒先生阻止。

  “为什么不?”

  他要她醒来。颖儿已经昏睡三天,三天里,她出气多、进气少,全身冰寒。

  但他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到哪里,他的脸色发青,唇色惨白,黑黝眼珠直勾勾地瞪着颖儿,不转开,他的胡渣在下颔处形成一片青色,平常干净俊逸的他,现在却显得狼狈不堪。

  “你会让颖儿加速血脉运行,将毒气送至心脉。”

  他怎没想到?心急则乱。他深吸气,要求自己稳住。

  “司徒先生,颖儿中的毒能解吗?”

  “能,只是费时费工夫,且痊愈后多少会留下病根。”司徒先生避重就轻,少爷的模样让他不忍再落井下石。

  “病根?什么意思?”

“这毒产自西域,名为凤凰蝎,它既是毒物,也是大补圣品,西域人取下凤凰蝎的毒囊晒干磨粉,少量混入奶酪中食用,据说可养颜美容,回复青春。而皇家大多将凤凰蝎与紫花五味草泡茶喝,有相同功效。”言谈间,他仍继续为颖儿扎针。

  “既然它是大补圣品,颖儿怎会中毒?”

  司徒先生续道:“倘若将凤凰蝎加入七毒子果实,食者,肠肝胆皆损,自会吐血身亡,一般仵作常误断死因为肺痨。我已命人准备药材,等热水烧开,将颖儿泡入药水中,助她排毒。这药唯一的坏处是药性过猛,怕伤者堪受不住。”

  “颖儿习武多年,身子比一般人健朗。”梁师傅插话。

  “没错,我考虑过这点,才敢用这等猛方,希望她能撑得住。”

  “少爷,别担心,颖儿行的。”梁师傅安慰。

  “我想,这次是肃亲王。”从不轻易下结论的司徒先生道。

  “先生怎能确定?”梁师傅问。

  虽然他们找到许多证据,均指向肃亲王,但仍然不能直接证实肃亲王是整起事件的凶手。

  “凤凰蝎是贡品,在中土,只有在皇宫内苑才拿得到,而今年年初,肃亲王府曾四处搜购紫花五味草。”

  “所以,肃亲王的嫌疑很大?”梁师傅说。

  “安排在肃亲王身边的人,有没有其他发现?”宇渊问。

  多年查证,他们把曾与将军一起领兵抗敌的肃亲王,锁定为目标。

  钟离将军的军师向宇渊透露,将军曾截下私通敌营的书信,方才明白为何战事会节节落败。在最后的战役中,将军透露假阵法,瞒过帐中参事文官,直接不达命令给武将,才一举歼灭敌军,班师回朝。

  可惜,内奸未举发,将军先因重伤过世,接着,将军夫人也被下毒,毒发身亡。从小到大,宇渊居处不断有入侵入,他知道对方企图从他这里找到通敌罪证,却假装全然不知情,他以病弱为由,不与任何人接触,让对方放松戒备。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表现得越无害,对手越肆无忌惮。

  “上月初,肃亲王和钟离平壹在宾悦楼见面,原拟十日前,赵谷通要至钱庄买下侯府的土地所有权状,却发现所有权状已被平壹少爷赎回,而赎回的银票正是由肃亲王府开设的吉祥钱庄开出。”梁师傅回话。

  钟离平壹勒索肃亲王的次数太多,多到可证明两人中间有鬼,宇渊按兵不动,是希望能拿到更多足以将他们一举定罪的证据。

  但是这回,他们大错特错了,他们实不该惹到颖儿身上,因为不管罪证足不足,他都要找人开刀。

  宇渊再望一眼苍白的颖儿,冷魅嘴角扬起一抹残忍。

  “请托方大人,我要入宫面圣。”是少爷吗?

  眼前景象模糊,纪颖闭眼再睁开——

  是少爷吧?他为什么看起来一脸疲惫?是商务进行的不顺利,还是钟离全又使了手段害少爷?

  她啊,要好好照顾少爷……

  “我要好起来,保护少爷……”迷迷糊糊地,她吐了几个字后,入睡。

  宇渊不语,清峻双眼浮现温柔,拂开她的刘海,轻触她苍白脸颊。他知道她会好起来,更知道她清醒后会很开心,因为她的愿望,他替她办到了。

  方大人进宫面圣,刻意提起钟离将军,皇帝遥想当年,不忍叹息,然后他提到宇渊,赞他武功高强,且精通经营之道,颇有乃父乃母之风,此番盛赞,让皇帝对他好奇极了。

  然后,宇渊入宫请安,与皇上相谈甚欢,论谈间,不经意说起钟离全的野心及凤凰蝎毒,皇上一听大怒,下旨严加查办。

  这个冲动让宇渊的真实面目曝露,他和肃亲王正式面对面了,首度交手,肃亲王明白他不是简单人物。宇渊心知,往后自己的处境更危险,他必须倾全力与肃亲王争斗。

  但当他回到靖远侯府时,钟离全一家已被驱逐出府,而钟离全与钟离平壹被捕入狱,罪由是偷窃贡品——凤凰蝎,这回他们恐怕难再见天日。

  抓到小虾却放掉大鱼,这不是宇渊会做的事情,要怪,就怪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伤害颖儿。

  她瘦了,本就不圆的瓜子脸更形瘦削。很痛吗?肯定是。吐了那么多的血,换成普通人早就挺不下去,而她,勉力支撑,只为了护他。

  她傻到无话可形容,明知自己的武功在他之下,却老在危险的时候抢出来保护他。

  青竹丝咬人那回,就是这般。

  竹林有蛇并非大不了,只不过,大部分的蛇没毒,它们在竹林筑巢产卵,而他们在竹林里练武,几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那日,他们又在天未大亮前练武,突然,一条蛇落到他肩颈处,颖儿直觉冲上前,徒手将青蛇抓住,蛇哪里肯乖乖就范?自然是反噬。

  颖儿被咬了,常人遇此状况,会直觉松手放掉蛇,检视伤处,可她一心想着不让蛇咬他,竞紧紧抓住蛇身,同它缠斗,到最后,她将蛇扭成两截。

  蛇死,她挖土掩埋,之后,回头说:“少爷,没事了,还要继续练剑吗?”

  练剑?他真想把她的脑袋剖开,看看里头装了什么。他拉过她的手,发现黑气一路往上窜,已经到了肘间,而被咬的手背肿得像面团。

  她缩回手,骄傲说:“普通的毒奈我何?”

  被压伤那回也是这样。

  那年她十二岁,天发大水。

  一整夜风强雨大,门外的大树东倒西歪,压垮了她制药的柴房,屋里,处处漏水,还不时听见重物压上屋梁的撞击声,她吓得脸色发白,却仍假作镇定,不管他走到哪里,都随侍在他身后。

  后来,屋子果然垮下,她在梁柱压上他之前,飞身护在他背上。

  他印象深刻,压伤脚的她,脸庞痛得惨白,却挂起得意笑颜,因她又救下他一着。

  六年了,被一个女孩这般对待,他怎能不视她为亲?

  不单亲近,他们更是形影不离,做任何事,他高高的身子前后,一定站了小个头女孩,她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要。

  “好好睡。”他在她耳畔低语。

  字渊拉拉棉披,覆盖她全身,自己则躺在颖儿身侧,手压在后脑勺,他望向窗棂外斜挂的皎洁明月,清冷寂静的夜里,颖儿微弱的呼吸声带给他一丝安慰——他,不是一个人。

  他和颖儿同病相怜,失去双亲,被迫提早长大,他们事事靠自己,除了坚强之外,没有其他选项。

  幸而她在,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待着,她对他仔细周全,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她便知悉他的心情。

  没错,重点是她在。

  这件事对他面言很重要。他要她在,在他视线所及处,要他随时转身,便看见她淡淡的笑容。他不准她病、她死,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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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远侯府的事在大街小巷传开,钟离全和钟离平壹的下场让大家拊手称庆,百姓们又开始讨论起钟离将军和夫人的事迹。

  宇渊重新掌管侯府的首日,便办了场义诊和米粮发放。

  钟离将军旧时同袍纷纷上门庆贺,几名知悉皇上看重宇渊的官员也藉机攀拉关系,连肃亲王也备妥礼数,走了一趟靖远侯府探虚实。

  这是宇渊和肃亲王二度交手,他们同时为对方留下深刻印象。

  侯府庭园,花团锦簇,杨柳随风摆动,池塘锦鲤在水面吐泡泡,几名小厮在树下整理新种下的秋海棠。

  凉亭里,宇渊头戴束发嵌银冠,身着二色金百蝶穿花箭袖,外罩石青倭缎排穗卦,腰间五色丝条系着美玉,一身的富贵不可同日而语。

  他并不喜欢这样一身虚华装束,只不过今日有太多朝臣来访,不得不打扮起这身皮相,生活啊,还是自然得好。

  他端起新沏的龙井,轻啜。

  他身后,颖儿亦是一身簇新,只不过,和旧时相同,白衣白裤白鞋白袜,除了裙边两枝寒梅,再无多余装饰。

  “你觉得肃亲王如何?”他开口问。

  “险。”她无赘言,一个字道尽她对他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见到肃亲王,她直觉想要逃,此人绝不是好相与之辈。

  清峻笑容浮上,实在不能小看颖儿的敏锐。

  肃亲王的事,他在她眼前只字未提,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现下,他和肃亲王是避不开了,颖儿得学着提高警觉。

  “那么对他,我该……”

  “避开。”她直觉回答。

  “倘若避不开?”

  “提防。”

  “很好,就是提防二字,我要你切实做到,不管将来会否碰上,见着他便要提防、避开。”他郑重交代。

  “是。”

  她为宇渊斟上茶,不动声色地将他喜欢的果子往前托,试菜多年,还有谁比她更了解少爷口味。

  捻一枚果子,放入舌间,微酸沁入味蕾,他从不怀疑颖儿的选择。

  “坐下。”宇渊说。

  她想也没多想,就着他身边坐下,他伸手托住她,助她入座。

  颖儿睇少爷一眼,自她病愈,少爷很不一样了,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就是……不同。

  这不同,老惹得她脸红心跳,教她不似素日般心静。

  “张嘴。”

  她犹豫一下下,合作。

  檀口微张,含进他喂入的果子,然后,宇渊把盘子推到她面前。

  她知道他的口味,而他,训练了她的口味,她只吃他爱吃的、挑他爱吃的。朝夕相处,让他们发展出相似的习惯。

  “我知道你有话想说。”敞开俊颜,他鼓励起寡言的颖儿说话。

  “少爷对钟离全太宽厚。”

  “我已经把他和平壹送进大牢,若推估没错的话,县令会连同这些年他们欺压百姓的事件一并处理,我不认为他们有翻身机会。”

  一缕不安分的发丝垂下,宇渊伸手为她拂开,她清丽脸庞带着一抹病态,敦他心抽。

  那次中毒,的确在颖儿身上落下病根,她不但武功大不如前,而且,受损的肠胃已不能如常人般进食。她每次用餐最多几口,再多便要呕吐,这帐,他不能不替颖儿讨回来。

  “你是指老八?”见颖儿仍紧锁眉头,他又问。

  他在郊外替堂弟和他的亲娘购置一幢别墅,仆役佣妇一应俱全,他没让他们的生活窘困,反而担起身为堂兄应负的责任。

  “是。”

  “你觉得我沽名钓誉,虚情假意?”

  捏了拳头,她硬下头皮。“是。”

  她诚实得让人想哭,这样的性子放到哪里,都很难生存。“你认为我该斩草除根?”

  十岁的孩子不必负担长辈的罪恶,但也没权利得到敌人的宽厚相待。

  “至少不必宽容大度。”

  拿起糕点递到她面前,她张口。一回生、二回熟,几次后,少爷喂食变成自然而然。

  自她能进食后,他便要求管家,不管走到哪里,要随时随地能看见四色糕点、四样果子和四种咸味小菜。

  他不是贪食男人,但他要颖儿随时随地有东西可吃。

  “如果当年,你娘亲没有选择投环的话,现在,她可能是老九或老十的娘。”

  蹙眉,她不语。

  “我记得青娘被买进侯府时,夜夜啼哭,钟离全贪色又无胆,他只敢强迫小妾,却无力阻止正妻对小妾的虐待,如果青娘有选择的机会,她绝不会将一生托付给钟离全。”

  “她还有其他选择。”

  “不是所有女人都有勇气选择死亡,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能力逃亡,要不是怀有老八,我相信,青娘活不到今日。女子为母则强,这话,是真的。”

  她不言语了。

  “你见过老八,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话至此,结束。他相信她懂得他的意思。

  把凉糕推到她面前,他用眼光命令她吃,她照做。

  “司徒先生希望我开设一家百草堂,你肯去帮忙吗?”

  “不肯。”。这答案不意外,她只想跟着他到处跑。

  他喜欢她的说法,却仍然道:“你的武功已经护不了我,跟在我身边,并无太大帮助。”

  谁说,她挥剑速度是慢了些,但她能在危险时挡在他身前,可以在危急当头,发挥医术。更何况,忘了吗?她还有一身使毒本事。

  “我会保护你。”她执拗。

  又是一个不意外的回答。保护他,是她终其一生的重要工作吧?

  “难道你没想过,像普通女子般过日子?念诗、作画、弹琴、刺绣?”

  他已供得起她过这样的生活,况且,他真的不希望,颖儿在他和肃亲王的战争间,扮演角色。

  “不管过什么日子,都改变不了我是女子的事实。”难得地,她说了长句子。

  所以,他拒绝不了她?

  “奸吧,别后悔就好。”

  他把茶端给她,见她一口一口,徐徐吞下,方唇噙笑,仿佛茶水是在他口中生津,满足他的唇舌。

  褪去伪装,他们的世界变得宽广。

  他的身分不再是秘密,数十几家饭馆酒楼、古玩玉器、米店商行和京城最大钱庄的幕后老板现身,老百姓恍然大悟,这位新任的靖远侯爷啊,青出于蓝。

  一时间,他成了京城里最受瞩目的单身汉,媒婆轮番上门,差点儿踩破了侯府门槛。

  这日,巡视过钱庄和斩建的百草堂后,他带颖儿缓步回府,商店街上车水马龙,人群往来频繁,几次回头,他老担心颖儿没跟上。

  他是多虑了,颖儿并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之前虽说足不出户,但她毕竟出生市井,十岁之前,她还是个四处闯祸的野丫头,这点人潮哪里为难得了地。

  宇渊回头望了几回,颖儿猜中他的心思,快步往前,她走到他身边,他伸手将她小小的手掌嵌入掌心中间,牢握。

  一颤,但她并未尝试挣脱。

  少爷的手,像烙红的生铁,烧得她的手心快冒烟,她不懂他的举动,更不理解胸口怦怦呛个不停的心脏,是不是中毒的后遗症。

  加了力道,他将她拉到身侧,低声问:“饿不饿?”热气喷在她颈问,暖烘烘的,燥热不已。

  中毒过后,她再感觉不到饥饿,若不是少爷经常要她吃东西,她大概会忘记食物的作用为何。

  “饿。”她说谎,说得理所当然,少爷是该用膳了。

  “我们到品尝楼用膳好不?”

  品福楼是少爷开设的馆子,卖的全是由司徒先生开方子的药膳食补,听说生意好得不得了,京城里的富商名流对这里特别感兴趣,每到用膳时辰,经常是座无虚席。

  “好。”

  转个方向,他拉紧颖儿,穿过人群,往品福楼方向走,一路上,摊贩的叫卖声盈耳不绝,突然问,她停下脚步,盯住巷口。

  “怎么了?”宇渊跟着停下。

  “那里。”她指指巷子里。

  “你不懂为什么家家户户悬挂红灯笼?那里是青楼妓户,一入夜,便热闹非凡。”

  “刚刚,有个年轻女子被拖了进去。”

  “若非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沦落红尘。”

  冷冷的眉头锁起,颖儿轻咬朱唇。是命吗?万般不由己?当年若非梁师傅心善,她是否也是身不由己?

  “想什么?”

  “想自己有几分力,可以救下多少身不由己的女子?”

  宇渊莞尔,拉开大步,环过颖儿的腰际向前行。“是哪一家?”

  “什么?”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想救便可以救,不必怀疑自己的能力。”

  语方停,他们听见门内的哭号声,大掌一推,宇渊推开红灯户大门。

  “这位爷,咱还没开张呢!”一名浓妆艳抹的妇女迎向他们,甩着丝巾的手一搭,就要落在宇渊胸前。

  颖儿先一步,将她的手往后扭,不教她碰上少爷的身子。

  “姑娘,你怎来红袖招撒野,欺咱这里没人吗?”话落,几名壮汉围上前,恶狠狠地盯着宇渊和颖儿看。

  “救命啊!他们逼良为娼……”被扭着胳膊,披头散发的女子冲着他们喊叫。

  “颖儿别急,交给我处理。”他露出自信笑脸。

  颖儿松手,退到他身后。

  “这位大娘,舍妹多有冒犯,尚请见谅。”他拱手相迎。

  她打量宇渊,见他一身富贵气象,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鬓如刀裁,眉似墨画,那不凡气度,分明非寻常人家。

  “好说,公子如对红袖招的姑娘有兴趣,不妨入夜再来,嬷嬷保证一定让您尽兴而归。”她笑得花枝乱颤,一身肥肉彷若无骨相撑。

  “大娘,这位姑娘与在下是旧识,不知她欠下多少债务,几两银子方可为她赎身?”

  “公子说笑了,您是何等身分,菊花怎可能与您是旧识?她呐,一家子酒鬼骗徒,您可别着了道儿。”

  “多谢大娘提醒,还是请教,多少银子?”

  “公子执意如此,往后可别怨咱家没提醒。”

  “是,请大娘开价。”

  “一口价,二百两。”她说得豪气。

  宇渊也不讨价还价,自怀间拿出银票交给老鸨,然后对菊花说:“你可以走了。”

  没想到,菊花就地跪下,对着他们掹磕头:“公子、姑娘,你们好人做到底吧,我回家后,爹爹和大哥肯定又要把我卖回来,请您收留我这个可怜人,别教我永世不得翻身。”

  他看一眼颖儿,颖儿点头,扶她起身,问:“姑娘,你可知靖远侯府?”

  “知道、知道,这京城里,谁家不知道靖远侯府。”菊花拚命点头。

  “你去敲门,告诉管事,靖远侯要他帮你安插一个位置。”

  靖远侯……他便是响当当的钟离公子?走运了,她有救了。

  “是,多谢公子、小姐,菊花感恩不尽。”

  菊花还在磕头,他已领着颖儿走出红袖招。

  侧眼,他看见颖儿但笑不语。很快乐对吧?帮助人的确是令人愉快非凡的事。

  走几步,颖儿跟上前,这回,她主动将手伸入他掌间,他的铁掌啊,又烙起高温。

  她将手指收紧,在人群拥挤街上,她感到一丝丝甜味,那是毫无负担的幸福,以前不懂,现在,在他身旁,她尝透。

  宇渊一到,品福楼里的管事朱掌柜忙迎了上来。没位置了,门外还有十几桌客人排队等着,可大老板来,怎能说下次请早?

  “少爷,楼上请。”那是掌柜留下来招待特殊人物的,平日若非亲王级的人物,上不了楼。

  坐定,朱掌柜招呼几声,就往楼下忙去了。没多久,菜一道道上来,药香菜香扑鼻,引入食指大动。他在她碗中布满菜,高高地,堆起一座山,虽然他明知她吃不了几口。

  “颖儿,你知道,为什么我娘坚持做生意要客栈酒楼起家?”

  “不知。”

  “国家兴衰可从客栈酒楼的经营中窥得一斑。”

  “不懂。”颖儿实说。她才吃两筷子,他又忙着把她的碗补满,他就是忍不住想喂她。许是心情很好吧,她的确吃多了。

  “当民生乐利、国家富强时,百姓口袋里有银子,就会旅行、上酒楼饱足自己的胃,加上商贾来往、运通有无,客栈酒楼生意自会兴隆;反之,百姓穷苦,能温饱已是不容易,客栈酒楼的营生必然不易。”

  懂了,所以太平盛世,少爷赚的银子就会越来越多。

  “酒楼之后,必开钱庄,助来往商人免去运银之苦。”颖儿说话。

  她果真聪明,没学过生意,他指点一二,她便融会贯通。

  “没错,商人生意做得越大,钱庄所得利钱越多,这些银两便可用来助贫兴学、施粮建药铺,当百姓有了知识,便不易受骗;当贫病有所依,盗贼强梁不兴,治安何苦。”

  “我以为,这是皇帝的工作。”

  少爷是用这些说词,鼓吹皇上,不逼他入朝为官吧!

  一个空有头衔的靖远侯,已叫人经受不住,想想这些日子,多少少女托媒前来,吓得他们不得不常出门,嘴里说是巡察商铺,事实上,多少是为了躲避那些舌灿莲花的媒婆。

  “皇帝不过是一个人,照管不了天下事。”

  “他恐怕连身边的人都分辨不出虚实吧!”

  这些时日,出侯府,见识了多少尔虞我诈的虚伪事,那是再多先生都教不来的才学。

  “真不得了,连当今圣上都敢评论,靖远侯,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门被推开,一名身穿银红色撒花大袄,足登青缎粉底小朝靴的锦衣男子进门,毫不客气地,推开椅子入座。

  随后,仓促跟上的朱掌柜急出一脸汗。他在楼下讲了半天,说今日楼上有贵客,无法招待,肃亲王府的公子爷就是不听,硬要往楼上闯,这下子,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善尾。

  “少爷,这位是肃亲王的公子,宝安少爷。”朱掌柜连忙介绍。这位宝安少爷,平日骄横惯了,谁的情都不领,要怎样便怎样,谁也拿他没辙,谁教他是肃亲王的独子,当今皇上还是他舅舅呢!谁敢冒犯。

  “怎么,不认得我?整座京城里,不认得我的人恐怕只有了不起的钟离宇渊了。”他刻意挑衅,瞧他怎么接招。

  “少爷……”朱掌柜尴尬得紧。这魔头怎不挑挑时间?

  宇渊朝朱掌柜点头,他没有怪罪的意思。

  “宝安少爷,是不是我在楼下给您挪个位儿,请您移驾?”

  “怎么,他就坐得,我偏坐不得?朱掌柜,你也是个机灵人,怎分不清楚肃亲王和靖远侯谁大谁小?”

  是你分不清吧,靖远侯可是品福楼的大老板呐!朱掌柜撇了撇嘴,在心底碎言。

  宇渊忍得住,颖儿却忍受不了,她明知肃亲王难惹,该防该避,可这个满肚子草包的宝安公子,怎能这般骄恣欺人?

  冷眼横过,藏不住的怒气映容。

  这一眼,让宝安公子将注意力挪到颖儿身上,乍见她,他魂儿全飞了。

  瞧她细肩削腰,腮凝新荔,两畔生愁,病如西子,楚楚动人.不自觉地,他伸出大掌,欲覆上她的手背。

  别见她一身病态,毕竟是学过武功之人,她的动作比他更快,在他手覆上之前,颖儿已缩回手,更快地,她把双箸往他手背上刺落。

  迅速缩回手,他手背已被刺了个印子。

  “我以为是弱柳,原来是带刺蔷薇,好,这合了我的口味。”吹吹手背,他不羁地凑向前一笑,那淫秽模样,让颖儿不舒坦。一顿好好的午膳,教人坏了气氛。

  “宝安公子,请自重。”宇渊说。

  他错惹人了。倘若惹到他头上,他还可一笑揭过,但他的轻佻欺到颖儿,他没打算善了。

  “她就是纪颖吧?你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丫头。我没想过,她会美艳至此。钟离公子,你好大的艳福啊!”他暧暧昧昧地瞧着两人。

  那日过府拜会,爹爹告诉他,钟离宇渊不简单,就连他身边的丫头也是一身绝世武艺,若能不正面冲上,最好避开,他不是钟离宇渊的对手,别自找亏吃。

  避开?从小到大,他还没要避开谁过,哪个人见了他,不是自动让三步?呵!要他避,他们才要乖乖退三尺呢!不过,这丫头美得他心痒难耐,要是能夺到手,那才叫过瘾。

  “颖儿,吃饱没?”宇渊问。

  “是。”推开碗筷,她失了心情。

  “我们回去吧!”

  “怎地高傲至此?才见面,好歹坐坐聊聊。”他挡到门口,不让两人出去。“我还想和宇渊公子谈谈,要多少银子,才肯将这丫头割爱?”

  他竟在他面前论起颖儿的价码,他不聪明,真的真的很不聪明。

  宇渊似笑非笑,手搭在宝安公子的肩膀上,微微运气,脸上含笑。

  “宇渊公子当真不赏脸,多坐片刻无妨吧?”

  “那么,约在明日吧,明日宇渊在此恭候宝安公子。”说着,拱手,他胸有成竹,明日,对方绝对赴不了约。

  “好,不见不散。”

  他退开一步,宇渊领着颖儿走出雅房。

  宝安公子的眼光始终追着颖儿跑。好美的女子,世间少有,比他那个玉宁公主毫不逊色。想着颖儿的容貌,不知天高地厚的他,吃吃笑了。

  走出酒楼,颖儿闷不作声,那个淫恶男子令人憎恶,少爷怎能和他定下约会?低头,反胃感阵阵。

  宇渊对着她伸手,她不想握,低着头假装没看到。他停下脚步,转身对她。

  “明日,他不会赴约。”

  “为什么?”

  “我伤了他。”

  “刚刚……”眉头皱起,她凝望他。

  “是的。”

  明的不行,他暗的来,再不然,就是夜闯肃亲王府,他都要宝安公子为他的言行付出代价。

  “肃亲王会不会……”

  在一时的痛快之后,颖儿开始担心了,她不知道肃亲王和少爷有什么瓜葛,但隐约感觉不安,若非这个不安感觉,不必等少爷下手,她早就喂他无形粉、逍遥散了。

  “别烦,没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要到黄昏才会发作。”

  懂了,少爷使的是梁师傅的雷霆手,这门功夫得要有深厚内功才办得到,就是她也练不成。

  宇渊再度朝她伸出手,他说:“往后,你随我出门,扮男装吧!”

  “是。”她笑了。只要能随他出门,穿什么她都不在意。五指缠上他的,又是习惯成自然,接在喂食之后,妯习惯他的大手掌。

  “再找个地方吃饭,我不相信运气这么差,走到哪里都会碰到惹人厌的公子哥。”他笑笑,对她也对自己说。

  “好。”

  反正他们家少爷在京城里开了十几间酒楼饭馆,这家不行还有别家,总不成肃亲王会生下一窝讨厌鬼。若真是此,肃亲王的命未免太差。

  “你还饿?”

  “饿。”她的少爷还没下箸就被打断,他饿,她就饿。

  “我们到醉语楼,那里有京城最醇厚的佳酿,掌柜的是个年方二十的姑娘,一身红衣红袜成了她最佳的招牌,醉语楼一年可为我挣下二十万银的利润,是所有酒馆净利最多的,就是品福楼也比不过……”谈到生意,他滔滔不绝,他果然很有乃母之风。

  不过,她哪里想知道这些,她比较想知道的是,那位年方二十的女掌柜美不美丽,有没有吸引他们家少爷的本事。

  可……何必在乎呢?她的少爷只牵她的手,他的背后只让她跟从,而他的餐桌边,永远有个叫做纪颖的配菜。

  她笑了,冷冷的脸因为温纯笑容增了温度,冰凉冷硬的线条,因为上扬的嘴角唇线变得柔和。少爷不一样了,颖儿也随着少爷的不一样而不一样。今日,在议事厅里,宇渊和梁师傅、司徒先生在讨论百草堂约开幕时,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要靖远侯入宫面圣。

  入宫面圣做什么?少爷早早表明无意入朝为官,官场尔虞我诈、诡诈奸险,好人入了仕,莫不换了副性情,皇上何苦勉强人心。这是第五次了,皇上老爱召见少 爷。不是国事繁忙吗?怎地,短短数十日,皇上召见了五回,少爷不过是个商人,就算是个了不起的商人好了,也不需拿他当爱臣般,时时面见呀!

  自宇渊出门,颖儿便魂不守舍。

  颖儿、影儿,她一直是他的影儿,不论他定到哪里,都可以在周遭处找到他的影儿,可独独皇宫内苑,那里她入不得,不能站在他身边,时时看顾。

  淡淡的脸上掀了波澜,轻咳两声,柳眉微蹙,她等得不耐烦。

  这当头,少爷要她学的女孩子家玩意儿,定可派上用场,可惜,她半样都不会。

  站在树下,一颗心惊栘不定。

  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少爷入宫已四个时辰,连梁师傅和司徒先生也不敢轻易离开,大家的心都担着,深伯又发展出事端。

  和宝安公子有关吗?会否他一状告到皇帝跟前,要皇上替他讨回公道?会吗?他知道是少爷下的手?

  心反覆不已,她转身进入探月楼,那里有少爷为她准备的制药间。

  说是制药,不如说是制毒,她早成了毒物高手,连司徒先生调不出来的毒,她都能做出。先生要她多研习救人的法儿,偏偏她对毒有兴趣,一进药间,便忘了时间。

  入制药间吧!反正她不会刺绣作画,与其在这里干着急,不如替自己找点事情做。

  从宫里回来,宇渊迳往探月楼,那里是颖儿花最多时间的地方,他猜,她在那里。

  推开门,颖儿迅速转身——

  看见少爷,心放下了,细细的双眉舒展。回来便好。

  “是宝安公子的事吗?皇上追究了?”迎到他身前,她心绞得难受。

  “与他无关。”“那就好。”

  皇上找少爷,只是闲聊吧?梁师傅说,皇上喜欢和少爷对弈;喜欢听少爷对国家大事的见解。皇上和少爷成了忘年交,他说这是好事,往后要是有朝中权贵威胁到少爷,有皇上的偏护,少爷会安全得多。

  “今天,做了什么?”宇渊问。

  “做这个。”她转了身,从桌上拿起一瓶白色霜状物。

  “这是……”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作芙蓉雪花霜。”颖儿取挖勺挑了些许涂在臂间,像幻术似地,她的手臂结起一颗颗红疹,凹凸不平。

  “痛吗?”抓起她的手臂,急问。

  “不痛。”

  “这毒能伤人性命?”以身试毒是件蠢事,偏偏聪明透顶的颖儿老爱做这等蠢事。

  “不能。”见他着急,她笑着从飘浮黄色叶片的水盆里拿出帕子,拧干,敷在手臂上,一炷香功夫,红疹自会褪去。

  “只是让人变丑?”宇渊问,拿起芙蓉雪花霜在鼻问嗅了一下。嗯,有秋桂香气,若非亲眼见到,谁信它竟是毒品。

  “那它……有何用?”

  “妻妾争宠。”她玩笑说。

  其实,她想把它们送给第二个、第三个菊花,将自己变丑,青楼妓户就不会买下她们了吧!

  变丑以求自保,这时代呵,是怎么欺凌女人的。

  “你会引起许多家庭战争。”他莞尔。

  “怕家庭战争,就别迎来多名妻妾,制造纷争。”她回话。

  是吗?所以,她是主张一夫一妻,忠诚相待的?眼神黯然,他失去轻松。

  “少爷?”颖儿叫他一声。怎好端端的,少爷脸色凝重?她纳闷。

  他回神,手压在她肩上,他问:“饿了吗?”

  她不会饿的,但她仍是回答“饿”。

  “我们去找东西吃。”

  哪里需要找东西。他的命令是——颖儿在的地方就要有食物,府里有人负责盯梢她的去处,替她备上点心,只不过,他不在,她无心饮食。

  端过桌边的点心盒,里面有包谷做的咸糕,上回尝了一口,两人都爱极这滋味,厨房便常常为他们准备。

  “要是有一碗鲜鱼汤,就再好不过了。”他说。

  她偏偏头,想了一下。他总嫌鱼汤腥,不爱碰的,怎这段日子老想喝鱼汤?然后,颖儿想透了,他的鱼汤,是为她。

  他待她好,她知情,微微的笑描上她唇边,他们不说情、不谈意,但对待彼此,总是用心。

  牵起他的手,她说:“我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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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他们对坐凉亭,一壶清茶,两碟干果,要是她会弹琴,那么佐以琴声,肯定更加浪漫美丽。

  钟离全和钟离平壹已然伏法,或许她该花点心思在女艺上面。

  “在想什么?”宇渊问。

  “想以后。”她答得简单。

  “想以后什么?”亲仇已报,往后的人生,她有了权利为自己算计。

  “空闲时间多了,我得做点什么?”在聊天上面,她有了长足进步。“司徒先生希望你能到百草堂帮忙,你想吗?”她没想太久便摇了摇头。去百草堂,以后就不能跟着他进进出出,不能待在看得到他的地方。

  “你空有一身好医术,不助人太可惜。”

  话虽如是说,宇渊也一样,不想同她离开,更不想有朝一日再见她不着,他对她,有着连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占有欲。

  “不可惜。”他忘记,她学医的目的、她要救的人,只有他,只有他的生命是她的责任。

  “哪天,你发现行医救人很愉快,想进百草堂,再去吧!”

  她摇头,这天不会出现的,她一向清楚自己要什么。望住少爷,她要跟在他身边,生生世世,即使是当一辈子的丫头。

  忽地,她想起梁师傅。梁师傅说,她和少爷毕竟身分不同,她应紧守分际,不该僭越。

  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她听不懂,想了又想,神情无辜。

  梁师傅说,少爷到了该婚配的年龄,届时,不管是少爷或少夫人的安全,都是她的责任。

  话至此,她才听出一些眉目。

  梁师傅的话句句是理,她本就负责少爷安全,未来有了少夫人,少夫人自是她的责任,毋庸置疑。只是这少夫人……压得她胸口发疼,说不上来的沉重抑制她的呼吸,令她喘息困难。

  “你又发怔了,这回想什么?”

  “想少爷。”

  “想我什么?”

  要告诉他吗?万一他没想过要一个少夫人,她何苦来提醒他?她喜欢眼前的日子、喜欢在他身边跟前跟后,更喜欢听少爷的生意经,每一句部隐含她摇头,不确定该不该讲。

  “颖儿,你这样不好。”

  不好,她哪里做错了吗?若有,她该想想怎生改进,才能让少爷喜欢。

  “有心事,你该试着讲出来,不能老让别人猜测,或许别人会猜不到而误解你。”

  他听过下人的耳语,知道她在府里并不受欢迎,即使明白他看重她,暗地里,他们仍然不把她当主子看待,甚至带点欺负意味。

  或许真的不在意吧,颖儿并没有发觉下人的态度有问题,所以,仆役不替她整理房间、清洗衣物,她无所谓,反正她习惯自己动手。

  旁人误会?何妨,只要少爷明白她,不误解她,就足够了。至于别人?随便。

  “你试着交交朋友吧!”

  颖儿笑开,摇头,她有少爷当朋友就行了。

  “有朋友之后,你会发现,许多好玩的事情值得你挖掘。”

  她仍然摇头,有少爷领着,好玩的事情够多,多到她看不完、听不尽,这样的人生,她很满意。

  她老是摇头,让他放弃了。好吧,她开心就好,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挑起一颗干果,送到她嘴里。

  “少爷……”她犹豫着。这话,能说吗?她没念过妇经,没学过礼教,可这话,不适宜说吧?

  是岔了内力吗?还是旧疾复发?她双手抖得不像样。宇渊二话不说,将她拥进怀里,手掌贴上她后心,一股暖流缓缓流进。

  “少爷,我没事。”颖儿在他胸间叹气。果然,少爷总是对的,心事不说,会遭人误解。

  “真没事?”掌心没离开,他低头看怀中柔软的身子,收拢手臂。

  真的没事。她的脸颊烧辣辣的,耳朵与后颈浮上莲色,唇瓣几回掀合,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唉,就算没事,被这样抱着,也会有事。

  吞过几次口水,镇定几回心神,在宇渊将她推开同时,她恢复了说话能力。

  “没事。”

  “既然没事,你来解释何谓‘能不能、就这样’?”笑纹出现,他露出一排洁白牙齿。

  天……她又有事了……奇异的骚动在四肢百骇间窜流,百只飞虫在胸口扬翅,她啊,没练功却走火入魔。

  她敛眉,一股作气说道:“能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要少夫人、不要大婚,颖儿……陪少爷。”

  大瞻呵,这不是女子该说的话。话出口也许失策,也许太孟浪了,可,是少爷说的呀!有心事,不该让人猜测。

  少爷要嘲笑她了?说她没读好圣贤书?说她该学学大家闺秀,分辨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只能藏在胸口?

  并没有,他没回答,也没戏嘻,他只是轻轻松开颖儿,起身走到湖边。她……说错话?

  端起杯子,慎重地,喝光茶水。茶喝光,解不去喉间燥热,凝睇少爷颀长背影……她真的说错话。放下骨瓷茶杯,再三寻思,终于被她寻出一个好话题。

  “昨日宝安公子来访。”她不喜欢谈这个人,连想都不爱想。

  “我入宫时?”

  “是。”

  “他有何事?”

  “我没见他,只知他很生气,大约和皇上封少爷为御史有关吧!”

  生气是必然,他不是科举出身,破格拔擢让许多人不服气,尤其是肃亲王,若非昨日堂上,一篇慷慨激昂的说论,让百官服了他的才气,恐怕背后的耳语早压垮他的靖远侯府。

  早说了,不想为官的,官场是世上最最龌龊污秽的地方,官场待久,不免心胸狭隘。

  “下次他再来,你也别出面接待。”

  当然不,面对那么令人憎恨的男子,她控制不了自己。品福楼的事儿,着实数她担心好一阵子,往后,她不教人有机会寻少爷不是。

  “少爷……”

  “怎样?”

  “你真的要出任御史?”她记得,少爷说过,官儿越做越大,人的心眼儿会变得越来越小。

  “是。”

  “为什么?”

  “皇命不可违。”再不久,她将知道另一件不可违的皇命。

  叹气,他环起颖儿的肩。

  “这……没办法的,对吧?”

  “颖儿?”甩开烦闷,张起笑颜,他问颖儿。

  “是。”

  “我们来练练轻功好不?”

  “好。”

  说着,他纵身飞上屋顶,颖儿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后,飞身上跃,不久,两道人影在屋顶上飞奔追逐,轻轻地,银铃笑声传出。

  今夜,月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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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颖儿靠坐在树下,微风徐徐,几朵红花让风吹乱了裙摆,枝头小鸟啁啾不已,多么吵杂的夏季。

  少爷又进宫了,皇帝肯定很欣赏他们家少爷,二不五时召他进宫,害得颖儿孤伶伶,只能拿来诗谱,学着旁人倾诉相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相思真磨人,男子不归,女子便是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心心念念会面日,这苦,透心。

  幸而,少爷与她不会各自天涯。生别离,同他们无缘无分。

  她读不少诗,一句句“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么多辛酸词,让颖儿把情爱归于苦楚,既是情苦、爱恸,怎千古万年,代代有人专心追求?

  她不懂,也不想懂,最好,所有男女都像她和少爷般,不苦不闷,无泪无愁。

  放下诗集,从腰袋里拿出一物,越看越觉好笑,她想,她真的不适合当女子,花三天绣出的荷包,看起来不伦不类。

  前日,她随少爷到米店,少爷和掌柜先生谈事时,心血来潮,她走到对面绣庄,看着温婉贤静的绣娘们,低着头,一针一线绣出双对鸳鸯,那水磨功夫,比她练武还要难上千倍。

  但在老板的鼓吹下,她还是选了块秋香色锦缎和几色丝线,试着替少爷做个荷包。

  颖儿皱眉,眼前这东西哪里像荷包?上面绣的字缝缝补补,勉强看得出是个渊字,可歪七扭八,不成笔法,更别说那只翠鸟了,说是团乱七八糟的绿线都不为过。

  这样的东西,送出去,未免难堪。

  低头,抿唇笑开,想起什么似地,她走到相思树下,捡起满地豆荚,剥开,一颗颗鲜红色的心形豆子跳出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豆子时,惊艳,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居然将果实刻成心。那是母株的爱心,她要她的孩子们散居各地,成长茁壮。

  后来,颖儿见婢女在树下捡拾收集,她们叫它相思豆,要把它们送给心仪男子,听她们说起这事儿,脸红扑扑地,开心快意。

  和诗里的相思不同,她们的相田心带着浓郁甜蜜。

  学着婢女,颖儿把相思豆装进荷包里,反正荷包是送不出去了。

  一进侯府,宇渊就四处找寻颖儿,探月楼没有、锦绣阁没有、清风楼也没有,他走遍侯府,终于在花园寻到她的身影。

  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东西装进袋子。

  在做什么呢?他放轻脚步走近,只见颖儿正把相思豆装入锦袋中。她也学起婢女们,做些女孩家的玩意儿?

  “你在忙啥?”他出声,她惊得将荷包捏在掌问、藏到背后,那东西,见不了人。摇头,她但笑不语。

  “来,我给你一样东西。”他抓起她没握东西的手,将青色瓷瓶放到她手中。

  “这是……”

  “你猜。”

  颖儿打开瓶子,一股香气迎面扑来,静静嗅闻,那是……不会吧?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抬眉瞅着少爷,满目疑问。

  “是什么?”他追着她问。

  “冷香玉露丸?”这要采集十五种鲜花和数十种中药材,七蒸七曝制成,这药除了数十种是件简单的事。

  冷香玉露丸对女子而言是最佳圣品,每年,后宫受宠的嫔妃能得上两丸,便要焚香沐浴,大谢皇恩。

  “你很厉害。”他知道她猜得到。

  今日他同皇上谈及凤凰蝎,便连同颖儿为他试菜中毒的旧事说了,皇上听过大为感动,赐下冷香玉露丸给颖儿,还说他日一定要带她进宫面圣。

  “这药,皇宫内苑才拿得到。”

  一般寻常人家的地窖,保存不了十五种鲜花,更别说昂贵药材,来自长白山的珍口叩已属难得,更别说从北方运来的金穗草。

  “是,皇上知道你为我中毒,特赐药,你每日服食一丸,连服十曰,十日后,宫中御医会到府中为你诊疗。”他说得兴高彩烈,颖儿的身子是他最担心的事。

  看来皇上对少爷,真心偏爱,否则,怎会爱屋及乌?只是,这样好吗?她很难不杞人忧天。

  “要按时服药,知否?”

  “是。”她再三忖度,皇上的厚爱,别无所求?

  “颖儿,你不开心?”

  “没有。”颖儿忙着否认,但愿,只是多疑。

  “我替你带回礼物,你是不是也该还赠礼物?这叫礼尚往来。”换了口吻,他凑近她,低柔道。

  “我没有礼物……”

  “谁说,你手上握着的是什么?”说着,他伸手夺开,拿走她上不了台面的荷包,倏地,绋红炸翻她双颊。

  眼光闪过,他动容。这是她第一次做的女红吧?不发一语,宇渊把荷包收进腰间。

  “少爷,那个……”她支吾其词。还能比此刻更难堪?

  “我喜欢,送给我好吗?”嘴巴问人“好吗”,动作却霸气得不听人说,言行不一呵!

  “下次好不?我再做个好些的。”下次她会找枪手,才不把丑东西拿来惹人取笑。

  “不,就要这个。”

  “可是……”

  她还想抢,他制了她的双手,将它们环在自己身后,这是拥抱……糟,坏事,她这脸红,恐怕别想消褪了。

  “陪我去杜康楼,我饿。”

  不容她推却,宇渊拉起她往外走。

  说不上为什么,她丑到不行的荷包撞到他的心,她红红的双颊红了他的眼,不该在颖儿身上出现的女子羞怯出现,让他的心,雀跃不已。

  握住她,他心跳加速。

  她的手不柔软、不细致,掌心因长期练剑磨出厚茧,她不似一般女子,会在脸上涂脂抹粉,她身上找不到花粉香,只有淡淡的草药香,说她迷人,未免牵强。

  或许她容貌过人,但她欠缺温柔、欠缺女人味,这样的女生很难勾引男子吧!可一个荷包,撞翻了他所有认定。

  “少爷。”颖儿连喊了好几声,才喊回他的意识。

  “怎么?”

  “我们不是要到杜康楼?”

  杜康楼很有意思,所有菜名全是从诗词上节选下来。

  少爷说,杜康楼的掌柜是个落拓秀才,当初留下他,是希望引他发挥长才,到善学堂指导学子,谁知,他对客栈营生更有兴趣,现在他已能独当一面,把杜康楼经营的有声有色。梁师傅没说错,知人善任是少爷经营成功最重要的要件。

  “没错,我们要到杜康楼。”

  “那……大门在那里。”颖儿指了指相反方向,宇渊听见,忍不住发笑。是不是她听错啊?怎地封完二品官,又要赐婚?

  她知,皇上欣赏他们家少爷;知皇上爱屋及乌,赐她药丸,怎么这欣赏呵,无限扩张,连公主都要下嫁?

  人人都知少爷好,那些媒婆像蜜蜂似地黏人,少爷全躲过了,这赐婚能不能顺利躲过?

  恐怕不能。不都说君无戏言、不都说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况且,赐婚是天底下男子求之不得的大事,或者少爷,也想要国色天香的公主?

  不不不,少爷也同她一般,吓傻了吧!他一定翻遍脑袋,企图找出好说词推却这桩婚事,一如当年,将军为将军夫人做的一样。那才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本色呀!

  是的,人人都说少爷像极将军,婚姻大事怎能皇上说了算数?少爷一定会极力争取。

  “颖儿。”

  少爷的叫声,将她游离的魂魄唤回,回首望望左右,满屋子跪接圣旨的人全站了起来,只剩下她还匍匐地面。

  宇渊伸手扶她,颖儿缓缓起身。

  可,少爷气定神闲,没有她想像中的惊讶慌乱,再往后看看梁师傅、司徒先生和宫里来的、一堆黑鸦鸦的人头,眼光逐一扫过,所有人都在笑,恭喜声此起彼落,少爷二点头答谢。

  所以,少爷……是愿意的……

  念头窜入脑间,寒意从脚匠往上飞奔,颖儿大大的眼眶瞬地蓄满泪水,

  她懂了,什么叫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为何会算前言,总轻负;她了解此恨怎会不关风与月……那些诗啊词啊,一句句跃上心间,催动她的酸楚。

  不,或者是她听糊了,圣旨没提到赐婚,只说了封少爷当御史,那么,少爷当然要“欣然接受”!

  想法起,她定到宇渊身边,夺了圣旨打开。这举动不合宜,但顾不得了,她得弄清楚,赐婚是真是假。

  她没听到旁人倒抽气的声音,只专心一意读着圣旨。

  下一刻,她被宇渊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瞠目,她发愣了,油亮的眼珠子沉沉地锁住少爷。他竟点她穴道?!

  “抱歉。”他凑近她耳边说。她也有话说,可被点了穴,声音出不了口,唇张张合合,她想说:“别娶公主,拜托。”

她知道他看见了,但他不作反应,只把她放在太师椅里,拿回圣旨,旋身,回到属于他的热闹荣耀里。

  笨!她竟以为少爷会为她,推却赐婚。

  她想笑,却扯不了嘴角。

  不过是个丫头啊!不过少爷待她好,怎就乱了身分?

  梁师傅看出她的僭越了吧?难怪一席话暗地提醒,提醒她,身分有别。

  病后,少爷对她多了几分心疼,她便越过界线,一路的理所当然,忘记多年来,她活着,只为维护得少爷周全,认真算计,她不过是名死士,何来的恃宠而骄?

  是她的错,她早该看出少爷何等优秀,公主为他倾心有何不对?

  “驸马,这位可是纪颖姑娘?”太监审视她,果然美得惊人,分毫不逊于玉宁公主。

  在宫里,这位颖儿姑娘名号大得很,一口气得到皇上赏赐十丸冷香玉露,这等福气连皇后都没呢!

  “请公公切勿怪罪,颖儿中毒后病体未愈,方才举动,让公公受惊了。”梁师傅拱手道歉,替颖儿说项。

  “这样啊,不过,把病人留在侯府里,万一冲撞了公主,可就不太好了。”

  “是,往后我们会好生照看,绝不发生让公公担心的事。”

  哈,她病体未愈,教人受惊?意思是……她是疯子?也对啊,疯子不该留在侯府里,冲撞公主何等大罪,她怎能承受?

  “驸马爷可知,上月赐婚消息传出,后宫喜气洋洋,大伙儿全为玉宁公主的大婚忙着。”太监扶着宇渊的手,一面说,一面打量这位未来的驸马爷。

  上月赐婚……少爷早早知晓。颖儿心更冷了。原来是为了伟大的公主,少爷方肯违背原则,入朝为官。她怎能蠢到以为少爷会抗拒?这可是会一只圣令下,抄家灭族的再次,颖儿自我嘲笑。

  “驸马爷,打明日起,宫里会派来十六名宫娥和四位嬷嬷,打理新房摆设、餐点用膳,她们都是玉宁公主用惯的人,还请驸马爷体谅。”

  嫁公主嘛,可不同于一般,驸马爷毕竟不是皇族,这宫中诸多礼仪,总得有人数、有人管。况且,玉宁公主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多少皇亲贵族想指这门婚,都得不到呢!

  “多谢公公费心。”

  “驸马爷能了解就太好了,王于府里的仆役下人,自有专任的嬷嬷来调教,还望驸马爷见谅。”

  “是。”他无心同人周旋,只想奔到颖儿身边,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很好,奴家就回宫覆命了。”

  “公公慢走。”几声谦让后,太监离开靖远侯府。

  太监一走,宇渊就抱起颖儿,飞奔回房。

  关上门,他解开颖儿穴道。

  这里是他们的寝居,那年,后院一房一厅,颖儿无处可睡,只得和宇渊同房;而今,大大的侯府里,多少楼阁庭园,怎么住也住不满,可她还是一张软榻,睡在少爷身边。他们同寝同食,他们交情非比寻常,他们合该终生相系……

  错!就是这些要不得的想法,让她忘记自己是谁。凄然一笑。这回,她记得了,她是奴、他是主。

  颖儿低眉,赐婚彻底打垮她,难怪“能不能、就这样”他不回应。那是对的,换了她,也不回应奴仆的痴心妄想。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轻叹,宇渊问:“你打算一辈子不看我?”

  看?看了做什么?再筑梦,做一场毫无意义的挣扎?不了,那一颗颗红透的相思豆,只是午后游戏;那些谈心的夜,不过是无聊言语;他的关心纯属多余,他们之间,相隔天地距离。

  罢了,她的心错、情错,所有的错误认定皆归她,从此,她晓事。

  “颖儿不敢。”她语气清淡,压抑情绪。

  “那么,抬头,看我。”他双手压在椅把上,将她锁在身体和椅子中间。

  握了握拳头,她不倔、不傲,服从命令。

  拾眸,视线定在他脸上,空洞的双瞳里不见激荡。

  心情已然收拾好了,她再不会做出不合宜举动,不大胆、不误以为自己特殊。

  “你在生气皇上赐婚,还是生气我没事先告诉你?”宇渊靠她很近,近得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那气暖暖的,却再暖不了她的心。

  “颖儿不敢。”她在两人中间筑墙,用高高高高的石墙,告知自己,墙里墙外,世界不一样。  .

  “你是希望我拒绝皇上?”他不喜欢她的冷淡,不喜欢她面无表情,更不喜欢明明视线落在他身上,心思却飘向远方。勾住她的下巴,他要迫她说话。

  “颖儿不敢。”

  一句句“颖儿不敢”教人恼火,她拒人千里。

  “这起婚事是我爹爹生前承诺的,我不能不允从。”再加上他需要公主的力量,助他对抗肃亲王,肃亲王在朝廷里势力庞大,要铲除他,比想像中更困难。

  何必向她解释?她不够格。“少爷大喜。”

  他真的被惹火了,捧起她的脸,他不准她忽视自己。

  “颖儿,我要你听清楚,不管有没有赐婚、不管有没有公主,我们之间不会改变。你仍然是我的影儿,我到哪儿,你在哪儿,我们仍然合作无间,你保护我,我维护你,听懂了没?!”

  她点了头,无异议。“是,少爷。”

  她在他身边,他却觉得她离自己遥远,她的表情引发他的忧惧。她要走了,她正打主意离开?一句话,宇渊脱口而出:“我不准你离开。”

  “是。”

  “不管你开不开心,你都必需接受玉宁公主。”

  “是。”少爷多虑了,她能不接受谁?

  除了“是”,她打定主意不再同他说其他?她的固执呵,往后怎么成?她怎应付一大堆宫娥、嬷嬷?怎么同公主相处?

  “好吧,你一定要生气的话就生气,只是,别花太久时间,你得把精力放在适应公主上。”

  甩袖,他出走;她未起身,呆呆地,呆呆地回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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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嬷嬷和宫娥一进靖远侯府,就四处改造起来。

  不只宇渊房里这般,总管也让一大群老少女人弄得接近发狂,一下子灶不好、一下子客厅不行、一下子池里鱼养得不对劲,他里里外外奔走,满足挑剔的方嬷嬷。

  当整座侯府乌烟瘴气时,颖儿并没有被干扰,因为她始终留在探月楼里,研制药物。若不是种在药圃里的荠草被不识货的宫娥拔除,她实在没有意愿加入战争。

  “小姐,宫里来的那些女人,要把你药圃里的草药拔掉,种上牡丹。”菊花推开探月楼大门,气喘吁吁地说。

  她望菊花一眼,淡应:“告诉她们,那是百草堂要的草药。”

  “说了说了,可她们不管咱,硬说草药难看,要改种牡丹,就是院里那两棵相思树,方嬷嬷也说明日儿要找人砍掉,改种罗汉松。小姐,您得快些,再慢两步,草药就没得救了。”她急出满身汗水。

  无奈,颖儿起身,随菊花出门,走至花圃,三名小厮站在药圃边,手足无措,不敢动手去救药草,一名穿着粉色宫服的女子站在药圃中间,两只脚拚命踩,恨不得把满园药草踩得稀巴烂。

  “颖儿小姐是谁啊,她说不能拔便不能拔?你们知道,玉宁公主就要嫁进侯府,到时这里连一片能看的花园都没有,皇上怪罪下来,谁担待?说!谁的脖子不怕痛,报上名来,好让玉宁公主知晓,这侯府里是谁在同她作对!”她双手抆腰,圆溜溜的眼珠子对着药圃旁的小厮猛瞧。

  幸好啊,方嬷嬷机灵,事先想到驸马爷本是布衣,对于管教下人必然不熟悉,肯定让这些小猴儿一个个爬上头。

  果然没错,兰儿姊姊让厨房里那些中年妇人气得火冒三丈,好意教导他们宫里食艺该注重的事项,她们连听都不听。

  这侯府的下人没规炬,若不好生教导,往后公主嫁过来,这当家主母啊,可不好做。

  “桃红姑娘,这草药是颖儿小姐种下的,费了好些儿工夫,听说百草堂等着要,您要把它给踩烂了,踩掉的可是多少人的命啊?”

  别说这些草难看,就是颖儿小姐也不是好相处的人物,她冷冰冰,对谁都不多话,谁知恼火了她,她调的那些毒啊、要的,会不会用到他们头上。

  “您真心慈,担心别人的命,就不怕自己送命?行,我不折,这些牡丹一棵也别种了,待我往上报,好让宫里知道,这侯府里的下人,派头一个比一个大,要他们做点事,人人满口都有理儿,推三阻四的。”

  说着,她两条腿蹬啊蹬,又踩掉几株药单,这么不讲理的女人,谁说得过?

  颖儿摇头,飞身掠过,站到她面前,淡漠说:“要种牡丹,寻别处种去。”这里是少爷选中的药圃,她还特地种上能助少爷安适入眠的夕照草。

  “别处?你瞎了啊,新房门打开就看见这块花圃,不在这里种,难不成赏朵花还要公主移驾,劳动双腿?!”

  颖儿不语,静静看她撒泼。宫里人都这般蛮横不讲理?那么安宁公主进门,还得发生多少事?难怪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把精力放在“适应公主”上头。

  “你是那个影儿姑娘、日儿姑娘的?我可把话先挑了讲,之前,驸马爷怎么宠你,咱们管不着,但往后,你不过是府里一名普通丫头,要认清自己身分,别想和咱作对!”

  这是桃红头一回见到名气大到不行的“颖儿姑娘”,她的美丽,让桃红心底打了个突儿,难怪驸马爷对她特殊。

  颖儿没应答,静望桃红,澄澈冷清的眸子望得她心儿怦怦跳,这人呐,是哪号人物,怎能这样看人?

  颖儿一迳沉默,桃红越讲越慌,索性弯下腰,左一束、右一束,扯起药草。

  颖儿缓缓摇头。只是想立下马威吗?何必,谁都晓得公主有多尊贵。

  在桃红的手碰到少爷的夕照草之前,颖儿抢身,点上她的穴,桃红全身动弹不得。

  日头渐渐上移,颖儿揩了揩汗水,离去前,对桃红说:“你想挪动哪里都行,独独不能碰药圃和探月楼。”

  小厮们你看我、我看你,自是觉得好笑,可桃红是宫里来的人,这般……会否闹出大事?

  越想越不对劲,他们还是去急报了总管大人。

  没多久工夫,方嬷嬷领来一群宫娥,看见桃红那模样,又急又气,挪挪栘栘,她就是那样儿,一动不动。

  “你是被下了咒还是入了符,怎搞成这样子?!”方嬷嬷怒问。

  “我也不知怎么得罪颖儿姑娘,她一来就把我定在这里,还恐吓我,府里的东西都不可以更变,这可怎么才好?”桃红泪水滴滴答答,沿着动不得的脸颊滑下。

  “反了、反了!驸马爷都没意见了,一个小小的贴身丫鬟居然忒地大胆?!去把纪颖给我带来!”方嬷嬷气指天地地破口大骂。这侯府是该好好整顿,怎能容许下人这般无法无天?

  总管大人去了,当然请不来颖儿。她说,无妨,穴道一个时辰会自动解开,经过这次,往后她们会了解,不能动药圃。

  总管这般回话,方嬷嬷更是气急败坏,她亲自到探月楼,想把颖儿给抓来,可她从头到尾不理人,迳自做事。

  “把那些瓶瓶罐罐全给我扔了!”方嬷嬷一声令下,几名宫娥上前,颖儿不说话,转身,淡望她们。

  一时,她们竟然让颖儿的气势给吓得不敢动弹。

  “看什么,我说动手!”方嬷嬷不是省油的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什么人物没见过,这黄毛丫头想同她斗,门儿都没有!

  “是,方嬷嬷。”

  “谁敢动,下场会和外面那个女人一般。”恐吓祭出,宫娥们不敢动作。

  方嬷嬷气得冲上前,一巴掌划过颖儿脸蛋,清脆响亮。“好啊,你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你该感激,我不打老人。”颖儿面容冷肃。

  老人二字彻底激怒方嬷嬷。她最自豪于外貌,四十多岁人,皮肤保养得水当当,她居然说她是老人?!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嬷嬷忿忿不平地离开采月楼,颖儿以为赢得这回合,往后可以获得耳根清静,没想到,赢的下场是直接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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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靠墙边,颖儿偏头发呆。

  这里不是牢房,只是间满是霉味的屋子,无桌无床,处处结满蜘蛛网,几方斜斜日光射入,天亮。

  外头天气晴朗吧,四月天,杨柳飘,春风阵阵酥人心胸。不过二日,她已怀念起自由空气。

  她终于明白,帝王之家,权力有多大。

  门外传来铁炼铮铮声响,又要吃苦头?

  那日,方嬷嬷离开采月楼不多久,几个宫廷侍卫进来架走颖儿。她被蒙汗药迷昏,清醒后,便待在这里了。

  讽刺是不?擅长使毒的她,居然会被蒙汗药迷倒。

  这儿是后宫吧?陆陆续续,她见过几位身着宫廷服饰的女子,每见一回,身上便要多捱十几根长针,这刑罚,看不见伤痕,却教人痛不欲生,够毒也够狠。

  她熬得住吗?不知道。但她确定,再多来几次,她会疯狂。

  门打开,一位身着锦服,珠头凤冠的贵妇定进,后头跟着方嬷嬷和几名宫娥,方站定,马上有人抬了椅子服侍贵妇入座。

  “纪颖,抬头!”贵妇命令。

  她想,但力不从心,二日滴水未进,即使她不会感觉饥饿,但失却力气。

  “皇后叫你抬头!”

  方嬷嬷走近,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拉,她的脸不自控地上仰。

  皇后细细审视。难怪方嬷嬷担忧,这女子美艳太过,留在驸马爷身边,对玉宁而言的确是一大隐忧。

  听说,她会治病也会下毒,况且上回她不过伸指轻点,宫娥就成了泥塑木人。万一她对玉宁下手,可怎么办?

  她是极力主张不让纪颖回去的,可驸马爷讨人讨得急,皇上都下旨了,她怎能不依?

  “禀皇后,要怎么做可得快点决定,拖延不得。”方嬷嬷催促。

  那天,她让人绑走纪颖,驸马爷回到府里,找上她要人,口气严厉,不像平日温和的驸马爷。

  她向驸马解释,说道纪颖不服管教,若不教她吃点苦头,将来怎懂得卑尊?驸马爷竟横了眉,说:“纪颖不是下人,她不需要服从谁的管教。”

  瞧,驸马爷对这死丫头偏宠了,若说他们没什么暧暧昧昧的,谁信

  杀她吗?皇后望住颖儿绝美容颜。玉宁未过门,就招惹此事,驸马爷心底有了结,会否真心疼爱玉宁?

  听皇上说,纪颖曾救过驸马,他待她的情分自然不同,可这情分发展下去,玉宁在驸马心中的地位……难啊……

  “皇后!”方嬷嬷出声催促。

  不能让这丫头再回侯府了,输过这一着,往后她在侯府里说话,还有谁肯听?

  “扎她百针,若能熬得过,算她命大。”皇后放下话,起身离开。

  百针?后宫多年,她还没见过谁捱得了百针。方嬷嬷拉起唇角,笑容张扬。

  打开针包,她用眼神示意两名宫娥按住纪颖。低下身,凑在颖儿耳边说:“若是熬不住,你大可嚼舌自尽。”

  届时,尸首送到驸马爷眼前,怨不了人,是她性子高傲,不肯听劝,要嚼舌、要自残,她们都是没武功的女子,谁阻得了.长长的针在颖儿免钱晃几晃,吓足了她,方么么才缓缓下针。

  针缓缓刺入肌肉里是什么感觉?是痛彻心扉、是刨骨椎心,是想一头撞死的疼痛啊!

  咬唇,颖儿骄傲得连尖叫都不肯,针送进皮里一吋再一吋,方嬷嬷存心凌迟,存心要她死。

  颖儿全身肌肉绷紧。她知,肌理越紧,针落越痛,只不过,那是自然反射,她控不住啊!

  疼痛像狂潮,一波波袭来,她被打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意识逐地涣散,折磨……任她一身功夫,也捱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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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驸马,非我多心,你想想,那些宫娥,哪个是会武功的,谁堪得起在烈日下晒上一个时辰?知不知,到现在,桃红还躺在床上病着,就算不心疼桃红,你也该心疼她是玉宁公主的身边人呐!”

  皇后苦口婆心,可这个驸马爷不动容,圣旨下,他等不到颖儿回门,居然又上奏皇帝,直奔后宫。

  “这事,是颖儿莽撞。”宇渊面无表情,心似火烤,若颖儿有个闪失,退婚,他不是做不出来。

  “莽撞,驸马就给这两个字吗?这丫头的桀骛不驯我是见识到了,留宫二日,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一脸孤傲,仿彿错的全是旁人,她半分责任都没有,尔后,我真不知方嬷嬷要怎么才镇压得了她。”

  颖儿不需要镇压,她是亲人,不是下人。这话在他唇舌间绕过,却没出口。

  不辩驳,并非赞同,他是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只想安全把颖儿带回府。

  “不想旁人动她的药圃,大可好好说,桃红是我从小看到大,怎么说,也是个平和说理的人,怎一碰上驸马爷的人,就落得这副模样?我知道,这错不能算在驸马身上,可府上有这样一号危险人物,玉宁公主将来的安全,我敢指望吗?”

  “我会让颖儿留在探月楼,不四处走动。”

  “把人隔开……这倒是一个法儿。不过,她的药圃不是还在衡恰阁前?”

  “我会命人将药圃挪开。”一再退让,他要保的是颖儿的性命。

  “所以,我可以相信玉宁公主不会被纪颖伤害?”她把颖儿当暴徒了。

  “是。”

  “好吧,我且相信驸马一回。来人啊,把纪颖带上来。”

  颖儿被带上来,她眼神焕散,全身汗涔涔,痛不褪,留在骨子里,压迫她的神经,那一百针……好几次,她熬不住;好几次,她真的想咬舌,只是呵,倔傲支撑着她,逼自己不输。

  是的,她不死在这里,不教人如愿。

  她让两个人搀扶着,走到皇后面前时,被强压跪地,不,说强压,是言过其实了,她们一松手,她再没有力气站立。

  “颖儿。”宇渊忧心轻唤。

  是少爷吗?不,是幻觉,痛到底,什么人都会出现,她甚至看见爹娘对她招手。恍恍惚惚,茫茫然然,她在大海间沉浮,再痛一阵,她就要没顶了。

  “颖儿。”他蹲到她身前,抱起颖儿,她全身又湿又冰,是病了吗?还是被宫里的阵仗吓傻?

  又听见少爷的声音?不是幻觉吗?她努力让眼光在宇渊身上聚焦。真的是少爷?恍如隔世呀,他来救她……他毕竟没抛弃她……

  “没事了,我马上带你回府。”

  他的笑是真的、他的存在也是真的,她的手包在他的大手里,她的身在他宽宽厚厚的胸膛前,少爷,不是幻想。

  再靠近一点,靠得两人无间隙。他常说,她是好大胆的姑娘,可这回,她被吓坏了。

  “怎会没事?驸马爷好大的忘性,你和哀家是怎么谈定的?”皇后抛出

  眼神,宫娥捧着一盅药碗,走到颖儿身前。

  宇渊看着墨黑药汁,强压下心疼,端起药碗,凑到颖儿嘴边。“乖,喝下去。”

  这是什么?她闻一闻,强烈的酸味扑鼻,双眼流露出惊恐,不会……这不是少爷的意思。

  “颖儿,喝下去,我就带你回府。”

  不,这药不能喝,喝下去,她便死定了。她是大夫,很清楚后果,不喝,绝不能喝。

  “颖儿,快点。”宇渊低声催促。他不要在这里多待一刻,不要他的颖儿被这群可怕的女人吓得魂不附体。

  为什么要逼她喝……是惩罚吗?因为她做错,她不该阻止宫娥毁掉药圃,她该生受惩戒……那个玉宁公主呵,未过门,已成了少爷的心头宝贝……

  她紧咬唇,不介意下唇早已被自己咬得坑坑疤疤,不介意新的血又从唇角滑落。她频频摇头,不能喝,她不喝……

  “喝!”他的语调里加入威吓,她的固执不能在此刻发作。非要她喝?

  那他何必寻来,就放任她死在这群女人手中便罢,何苦麻烦自己?

  抬眸,涣散的眼神,涣散地在少爷的脸庞寻找他的真意,他,是真的真的要她喝。

  好吧,不过是一条命,送了便是。别人要她的命,她不给,是少爷要的,她绝无二话。

  “颖儿,我说话你也不听了吗?”

  颖儿怎学不会低头?往后,她还得受多苦头,才能顺畅生活?这世界,真的不是只有他和她自己。

  “少爷一定要我喝?”她认命了。

  “是。”

  点头,无话可说。她的命早卖给他,少爷要,她给。

  浮起一抹凄绝笑容,带着赴死的绝然,仰头,她将药吞尽。那药,是用来化去武人内力的,名叫离魂汤。

  只是化去内力,有必要取个这么可怕的名字?当然,因为服下这种药,一日会发作二次,发作时,时而像被丢人寒冰中,血管暴张,千百根细针同时戳刺每吋肌肤;时而像烈火炮烙,热得腑脏皆融,魂儿去掉大半。

  这炼狱般的苦,要捱过七日方止,七日后武功尽失,多少武林豪杰受不过这痛,宁可选择自尽。

  然方扎过几百针,丢失半条命的颖儿,又怎能忍受?

  所以她想死,每次发作,她就想死,若非连刀子都握不住,她早已结束自己。

  蜷在床上,颖儿气息微弱,看着掉落在一旁的刀子,她竟连动手的能力都没有,往后,是废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物。

  “颖儿,开门。”宇渊敲门。

  不开,她太狼狈,缩缩身子,颖儿闭上眼,等待疼痛褪去。

  “颖儿,我说开门。”他的声音加上威胁。宇渊讨厌这样,不喜欢恐吓她、不爱逼迫她,可,他老在做同样的事。那日,带颖儿回府,她关上门,谁也不理。他知道她生气,吩咐下人好生照顾后,留给她时间好好想清楚。四天了,她怒气未平。

  多年练武,心血付之一炬,任谁都要气愤。上回中毒,颖儿武功不如从前,她虽绝口不提,但好几次,夜半,她偷偷提剑练招,他知道,她始终在乎。

  她的确在乎,只是宇渊不明白,她在乎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再不能陪同他出出入人,护他周全。

  宇渊再拍几下门板。他并不想废去她的内力,但不同意这么做,皇后不肯放人,这是交换条件,他要带走颖儿,就必须留下她的武功。

  “再不开,我要破门而入了。”

  半晌,她不应,宇渊破门而入。

  他走到床边,扳过她的身子,她闭眼假寐,没力气面对他。

  她瘦了,严重消瘦,两颊内凹,连嘴唇都苍白得寻不出血色,那药……那么伤身吗?

  抱歉。他在心底轻言。

  “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们谈谈好吗?”放轻了语调,他无法不心疼。

  谈?这时候?不,地狱来回一遭,她累得凶,她想趴着、蜷着,一动不动。但他是少爷啊,少爷想谈,奴婢岂能说不?

  勉力睁眼,提气,她挣扎起身,面对她的少爷。

  她静静等待。

  谈吧,谈未过门的公主将怎么破坏他们的平衡,谈要改变,她却不甘愿改变的事实……不会再回到过去了,那时,她是他的“影儿”,不管有没有太阳,她都在他身后,不,当然不会,他会有另一个“影儿”。

  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通,听说“她”的刺绣赛过京城名坊,也听说“她”容貌绝丽,无人能比。那么美好的“影儿”,他自是专心疼爱。

  “再几日,玉宁公主就要过门。”宇渊道。

  要她说恭喜?好啊,恭喜恭喜,只是很抱歉,这喜宴,她无法参与。没有人能同时拥有两个“影儿”,一如天际无法并挂两颗太阳。

  “这次是你过分了,那些宫娥并无武功,你不该用武力对付她们。”

  他努力要颖儿理解,未来她不能再这般率性度日,以往就是下人不喜欢她也无妨,有他在,至少没人敢明目张胆;可往后,那些嬷嬷和宫娥不好应付,这回事件,让他学足经验。

  是,监禁二日,她明白自己有多“过分”。

  颖儿淡淡笑着。她不想解释,也不想替自己分说。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付出代价。

  “知不知,冲动会替自己带来无穷后患,方嬷嬷是皇后的心腹,后宫多年,能挣到眼前地位,她不是简单人物。”

  没错,简单的女人不会下针,下得又猛又狠,就是她这种学过开膛剖腹、习武多年的女子,都无法练就方嬷嬷的功夫笑看别人痛苦。

  “也许往后,没了武功对你反而好,你得慢慢学会不出头、不惹事,试着用最温和的方式,与周围的人相处。”

  换言之,问题起源于她爱出头、爱惹事?

  糟糕,她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有话说?没,她怎能再出意见?“强出头”呵,这帽子太大也太沉重。

  “我答应过皇后,你不会再到衡怡阁,这几日,会有人替你把东西搬到探月楼。”

  更好,她被彻底赶出他的生活。

  说什么“不会改变”?纯属笑言。

  “至于你的药圃,我已命人挪到探月楼……”

  弄到底,药圃仍要挪移,既是如此,她何苦枉做小人。

  截下宇渊的话,她抢先说:“往后,我绝不踏出探月楼半步。”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要你少和方嬷嬷和宫娥们照面……”他要的是她的安全。

  “不会了。”

  这辈子,再不见人,她会自囚于探月楼,帮不了少爷,至少别招惹麻烦。

  “那就好。”

  宇渊看着她倔强的脸庞,轻喟。不知她还要呕上多久?也许,等玉宁公主入门,她认清事实后,自会慢慢适应吧!

  “我会命人把药书医书送至探月楼。”

  他不让她进书房了,他隔离她,彻彻底底。她不答话,偏开脸,随便。

  “从今日起,菊花派到你屋里,由她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照顾?这字眼对她不是嘉勉奖励,而是讽刺。

  “若你有任何需要,尽管让菊花到前面去找总管。”

  他不知,她的“需要”很少,她只想被他“需要”,可是……

  一个要受照顾的女子,凭什么被需要?

  沉默,她始终淡漠以对。

  “你……”

  宇渊欲言又止,手伸上她颊前;她别开脸,闪去他的亲匿。缩回手,他无奈,但愿,情况确定后,她会慢慢适应。

  “好好保重。”宇渊道。

  保重也出口?他再不出现了吧?也对,往后,他将会很忙。起身,宇渊打算离开,没想到,跨出两步时,踩到她掉落地上的刀刃。

  弯腰拾起,他既心痛又愤怒,不知该把她抱在胸膛安慰,或是威胁恐吓,给足她一个彻底警惕。

  “你拿这个做什么?!”宇渊凝着脸,下颚紧绷,青筋乍现,将匕首紧握。不是生气,他是气疯了!

  床帷内尽管幽暗,她还是看见他黝黑瞳仁里,冒着两簇火焰。

  拿匕首做什么?这话,难答。颖儿别开脸。

  “失去武功,你想自尽?”

  她真那么在乎武功?或者她只是想同他抗议,抗议他逼她散去内力?

  该死!她怎么可以这么倔?皇后没说错,她的确桀骛不驯得让人咬牙切齿。

  狠狠扳过她的肩膀,他强迫她看自己。

  “说话啊!你拿刀子做什么?”

  “少爷不是已经猜到了?”冷冷地,她顶嘴。

  她是想死,那么多的痛楚,她不想忍、不想熬了。反正亲仇已报、反正他再不需要吔,该做的、能做的事统统完成,活不活着,已无差别。

  “你想死?你想报复我,让我后悔?”

  报复、后悔?说得严重了,纪颖何德何能,教少爷挂心。

  “说话啊,你想抗议什么?抗议皇上赐婚,抗议方嬷嬷、皇后,还是我!”

  抿唇,不吐半句言语,她牢记,自己没立场、没身分。

  “我猜对了?所以你不同我说话,你孤僻到所有人都怕你、你执意和方嬷嬷作对,你刻意惹恼皇后,让她不得不想办法惩治你?”

  什么?不得不惩治?

  原来这一切全是她咎由自取?真有趣呢!她身上几百个针孔居然是她孤僻惹的祸;一日二回的冰火交加,是她抗议不成的结果。

  纪颖啊、纪颖,你怎么会跑去同人作对呢?你怎能忘记,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

  她想笑、想仰天大笑,她真正天大地大的蠢货!

  “你做这些有什么好处?!”他怒道。

  好处?有,失了武功,她时间多到能去学琴棋书画,试着让自己变成才女。她可以刺绣,绣出一幅幅双飞燕,以解寂寞。

  知不知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是相思再苦,她都不会“坐愁红颜老”,不会“朱颜辞镜花辞树”,她的一生变得很短,那苦绛珠啊,终是魂归离恨天。

  她不言语,静静相看他的忿忿不平,好似他的怒与她无关。

  他真是不懂,做这些,除开让自己吃苦外,根本徒劳无功,她那么聪明,怎能容许自己做傻事?

  他双目沉沉端视她,压下狂怒,语气冷淡:“你不想说话,行!但我要你牢牢记得,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要你死,你就给我安分活着。”说完,他拂袖离去。

  很久,很久很久……她发现,幽暗的室内剩下她自己,与满室的冷清寂静。

  他说,她的命是他的……

  两行清泪,静静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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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嬷嬷将靖远侯府里里外外弄得焕然一新。

  处处古董文玩陈列,苑里六色纱绫扎成的花灯闪烁,精致非凡,仙鹤、鹿、兔子……也在各园子里饲养着,新植下的桂兰荷桡,种种新品开出盛艳,五彩缤纷。

  河畔石栏上,水晶玻璃风灯齐点;池间荷,荇鸟鹭诸灯,系螺蚌羽毛做成,上下争辉,真是个琉璃世界、珠宝乾坤。

  夜里,成千宾客在侯爷府里齐声庆贺,这不是普通婚礼,而是皇帝嫁女儿啊!何况玉宁公主是皇上最钟爱的女儿,怎能不盛大奢华?

  酉时一到,小厮喘吁吁跑来拍手,通知迎亲队伍到了。

  家仆们会意,各按方位站妥,梁师傅领着众宾客在大门外迎接。

  忽见一队骑马的禁卫军缓缓骑王西街门,下马,分成两行,面对面站立,立出一堵人马墙:半晌,方闻鼓号乐声,接下来的是三十来名身着粉色宫服的少女,舞着有凤来仪,缓缓进入侯府。

  紧随在后的有笙萧管乐队、凤翌龙旌、雉羽宫扇……一队队走过,然后是骑着白马的新郎,以及一顶金顶大红绣凤銮舆。

  新郎新娘到,长串鞭炮开启热闹婚礼,熙来攘往的宾客,全是朝中当权的达官贵人。

  连宇渊想除去的肃亲王也到场了,这段日子,他几次攀交,一心想摸透宇渊的虚实,但城府比他更深沉的宇渊,始终让他看不出所以然。

  紧接着,傧相赞礼,拜了天地,登堂相礼,送入洞房。

  夜深,宾客散尽,宇渊进入新房,按着方嬷嬷指示,行过种种礼仪后,众人退出新房,一匆儿,热闹的屋里安静下来。

  宇渊站到窗边,仰望夜空。今日,颖儿可好?

  那日争执过后,他再没到过探月楼,菊花说,她身体渐渐恢复健康,她又开始读医书了,这是不是代表,她的心情也在慢慢回复当中?

  他不近床,不多看新娘一眼。

  说心底不介意,是假的。他当然明白,把颖儿的事记在公主头上,并不公平,但若不是她,颖儿不致受苦。

  “相公。”玉宁公主撤下红帕子,走近宇渊,仰头,看着她将仰赖终生的男子。

  他俊朗英挺、风流倜傥,他不凡的气度教人激赏,轻轻噙着笑,这样的男子,是天底下女子的心仪对象,她何等有幸,有郎君相伴。

  “公主。”他带着疏离,退开两步。

  只见她盛装艳服,偏着脸儿,似粉荷露垂,娇羞妩媚,极美,难怪人人都赞他好运,竞得公主青睐。宇渊不得不承认,面对这般美丽的女子,凡是男人,很难心生厌恶。

  他尚未想过如何相待,约莫就是相敬如宾、尽责认分吧。

  “别叫我公主,唤我玉儿好吗?嫁给相公后,我再不是公主了。”温柔的清脆语调,说出教人难以置信的话。

  是他错估她?

  “我听说颖儿姑娘的事了,对不起,方嬷嬷在宫里本就爱挑惹是非,嫔妃宫娥背后议论着,却拿她无可奈何,谁叫她是母后身边的红人,所有人莫不让她三分。当时母后作主,我不能有意见,我也想劝说母后,送颖儿小姐回府,可是……很抱歉……”

  她顿了顿,之后,臻首,带着无限羞媚,轻扯他腰间系玉。

  “往后,我是侯府的当家主母了吗?”

  “是。”一番话,教他对她有了新见解,玉宁不是他想像中,骄纵矜贵的公主。

  “我有权利作主府里的人事、用度支出?”她唇边勾出笑涡。

  “是。”他没弄懂,她想做什么。

  “那么,明日我让方嬷嬷把宫娥们带回去,这里是侯府,不是皇宫内苑,不需要遵守那么多礼数,对吧?”

  她的意思是……宇渊紧皱的眉头松弛。

  “我有这个权利吗?”她再问一声。

  “有。”

  这回,宇渊敞心笑开。方嬷嬷离去,颖儿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再不必担心,哪天,哪个环节没弄好,颖儿又被带到后宫监禁。

  “届时,你再替我同府里下人道歉 !为方嬷嬷这段日子的作威作福,好吗?”她扬起笑脸,天真烂漫,娇憨甜美。

  “不必道歉,往后总管会配合你治家。”宇渊的手主动搭在她肩上,带着两分感激、三分动容,他确定,她是好女人。

  肩膀上的手,宽宽大大,暖人心情,她的胸脯急促起伏、滚烫……

  “那就好,有人帮衬着,我就不必太担心,我从没有过治家经验呢!”她羞赧的双颊透着绋红,更添娇妍。

  宇渊明白,就是“治家难”,皇后才会从宫里派出一队娘子军到侯府为她建立声势。身为公主,她愿意这般退让妥协,他还能要求什么?

  “你会做得很好。”

  “谢谢相公的信心,我可不可以留下桃红和兰儿,她们在我身边十年了,我舍不得。”

  她要当受丈夫疼爱的小妻子,不爱当高高在上的公主,那公主呵,她已经当了十几年,够久也够长了。

  “当然。”

  “相公……”

  “什么事?”

  “谢谢你愿意娶我。”

  这是什么话,宇渊被她惹笑了。没人不想娶公主吧,何况她是皇上最钟爱的玉宁公王,娶了她,代表仕途昌顺,权势更上层楼,他不娶,自有俊杰男子争相攀结。

  “是我……亲自挑选你当驸马的,因为我相信,那次相救,便写下我俩的缘分。”

  “公主谖什么,我不懂。”

  唉,玉宁轻叹气,就晓得他一定记不得她。

  拉起宇渊的手,她将他牵到床侧,双人并肩坐下,挨着他,她觉得好幸福,他宽厚的肩膀,为她架起一方天地。

  “别叫公主啊,唤我玉儿,玉儿、玉儿,不难叫的,试试看。”

  她央求的眼光说服了他,他顺她的意,唤了声玉儿。

  她满足笑开,启口:“相公,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入宫,在桥边救下一个失足落水的太监?我就是那个小太监。”

  “你?太监?”他恍然大悟。

  “是啊、是啊,别批评我玩心重、不端庄,这些话父皇母后全叨念过了,我早听到耳朵长茧。”她俏皮道。

  几句话,他粗略了解她的性格,他感激自己娶到玉宁,也相信,她会和颖儿处得很好。

  宇渊欣赏她,从她的真性情开始。

  “我不会批评你,往后,你想玩水就玩水,只要有人在旁照应着便行,不需要去顾虑端庄与否。”

  “谢谢相公。”定定地,她凝望他,她想,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才该谢谢她,谢谢她愿意撤去“锦衣卫”。

  玉儿伸出五指,怯怯地勾上他粗粗的手指。从今日起,他就是她的相公了呢,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世界。

  脸红,憨甜的笑容射入他心中,再次,他告诉自己,她是个好女人,值得更好的对待。

  “我会当个最好最好的妻子,绝不让你后悔赐婚。”

  是啊,他想,他不会后悔。

  手回握她,虽然,颖儿的容颜压在胸口,他仍然寻出理智,这个女人是他的妻,他该疼惜。

  “是我亲口答应皇上赐婚。”

  意思是,不论如何,他亲口答应的事,他绝不后悔?

  悄悄地,笑容掀开,玉儿靠上他颈间,把自己交付良人。

  这一夜,这席谈话,让他对玉宁公主有了全新看法,不愉快揭去,不好的开始因为她的诚挚,扭转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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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月楼静悄悄的,和前头的热闹非凡全然不相当,所有人全聚到前头,清寂的采月楼成了侯府冷宫。

  桌前,十几道珍馁摆满桌面,只可惜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颖儿独倚窗前,展不开愁眉,捱不尽更漏,她满心苦水,恰似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从今尔后,她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呵,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少爷?

  她失去她的少爷了。

  最近,她总让恶梦吓醒,梦里烈火几要烧焦她的肌肤。梁柱垮下,她看见自己的家被大火一吋吋吞噬。

  醒来,少爷清亮的眼睛望她,他拉开棉被,说:“上来吧。”

  于是她离开地板上的窝被,躺入他枕间,他背对她,不说话,她也背靠他,静静汲取他的温暖。

  安全,不是说说便给得起,而他,连话都没有说,就给足了她安全感。

  少爷对她很好,是真的。

  但现在,他会把同样的“好”送给公主吧?春宵花月夜,芙蓉帐暖,新承恩泽……

  油儿、醋儿、糖儿、酱儿全倒在一处,是酸,咸、苦或甜?她竟说不出那番滋味。

  她曾立下誓言,为少爷舍命,从没忘记。珍惜自己,是为了少爷需要的时相挺。可往后,再不需要了。

  她记得,钟离平常常寻到后院欺负少爷,少爷总任由他欺。鼙是演戏,她仍看不下去,她偷偷在椅子上动手脚,钟离平壹甫坐下,便摔个四脚朝天。

  少爷明知她搞鬼,却站在她这边扮无辜,他说:“堂哥抱歉,这里的东西都是劣质货,经不得折腾。”

  话没挑明说,但讽刺了他的脑满肠肥。

  她也在他的茶水里加些无伤大雅的毒药,他喝了,了不起腹泻、起红疹,更严重些,口长疮、头流脓,臭上几天。

  钟离平壹怒气冲冲寻来,少爷温和道:“这茶叶真的太糟,就是宇渊喝了,也常闹肚子。”他暗喻了前头配给他们的茶叶太劣质。

  共同作弄钟离平壹,让他们刻苦平淡的日子增添几许乐趣。

  但钟离平壹实在坏到教人咬牙,几度,她忍受不住,想除之后快,是少爷三番两次阻止,才压下她的冲动。

  但少爷不准她动手,却在钟离平壹下毒后,亲自将他送上绞架。钟离平壹死了,地方百姓人人称快,他替颖儿报了仇,却半句功劳也不说。

  少爷对她很好,真的真的。

  只是啊,对她很好的少爷大婚了,他们之间的共同不在,同寝的日子已然遥远。

  慢慢地,少爷与公主,夫妻情渐深渐浓,那春日宴里,绿酒一杯歌一曲,只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见。

  心抽痛,颖儿抚住胸口,静待疼痛过去。

  她很清楚凤凰蝎的毒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后果,虽然,她和司徒先生异口同声,说她习武,只要常修习内功,身子绝对熬得过,只是呵,她心知肚明,那病根……注定了自己早夭。

  而离魂汤,散去她所有内力,再不能运功护腑脏,颖儿明白,这样的她,来日无多。

  她已是残花,怎能怪春水急流?这世间一向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啊!

  人悲欢离合太多,恰如明月,时时阴晴圆缺,怨天怨地,不如埋怨连理分枝惊失伴,总是一场离散。

  她与少爷悲离,公主与少爷合欢,欢乐趣,离别苦,世间事,本如此。

  也好也好,但愿他们岁岁年年、日日朝朝,但愿蝶恋花、花引蝶,终生……颖儿叹气,一身孤影,夜风吹来,烛光摇曳,垂泪烛,扯人心。玉宁公主送方嬷嬷等人回宫。这点,替她赢得人心,大伙儿口里称颂、心底敬佩。

  “……菊花姊,你有没有到过前院?那儿种了好多鲜花,红的紫的黄的开满一片又一片,想不想去看看?”

  送茶点的丫头,一进门便对菊花东拉西扯,说的全是公主的百般好处。丫头反而没对颖儿招呼,因为就是打招呼,颖儿也不会回应。

  种花?不就是为了种花吗?否则怎惹下这身事?颖儿目光停留窗外药草,苦笑。

  她的药圃移了,栘到窗边,推开窗便可看见。

  是水土不服?月见草怎地垂头丧气?

  月见草是少爷同她一起上山找来的,那天风和旦丽,凉风阵阵,他们采下药草,还到湖畔钓鱼。

  湖水清清,看得见湖底游鱼,鱼钩在水底轻晃,可鱼儿就是不肯上钩。

  不过是鱼儿不食饵,这么简单的事,少爷就能发展一篇民富国安论。

  他说,这湖底肯定食物丰足,所以面对诱饵毫不心动,同样的,百姓丰衣足食,朝廷自是民心所向,流寇外敌又怎能兴风作浪?

  就是这般论谈,才教皇帝欣赏吧?不,不只皇上欣赏,新嫁公主对少爷也欣赏极了。

  听说少爷与公主恩爱甜蜜、鹤鲽情深,听说新婚夫妇形影不离、幸福相依;听说公主为少爷弹琴、少爷为公主作画;听说公主亲手裁锦缎,为丈夫添衣;听说少爷为公主带回玉簪相赠……

  不过短短数日,公主取代了她在少爷身后的位置。她的存在与否,已无意义。

  “颖儿小姐。”一名仆役走到门前,敲两下,菊花应了,是少爷派来的,要颖儿小姐到闲茶亭赏荷。

  她听见了,亲自走到门边,对仆役说得直接:“我不去。”

  门关上,她回到窗边,半倚窗棂,隐隐地,腹痛阵阵。她很习惯了,习惯把疼痛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菊花不多言,站到她身后,把冷茶撤去。

  不多久,脚步声传来,颖儿没回头,是谁,都无所谓。

  门咿呀一声打开,宇渊声音传来——“颖儿。”

  是少爷?缓缓转回身,望他一眼,无言。

  “为什么不到闲茶亭?”他浓眉相聚,嘴角紧抿。

  到闲茶亭?不是说不去了吗?她摇头。

  “公主特备了茶水点心,想要结识你,你竟用这种态度对她?!你不觉得自己过分?”

  哦,原来啊,他生气,是为公主,果然是鹳鲽情深。

  她面无表情,低眉轻撩拨盆花,那叶子翠绿得教人心喜,花儿红得让人惊艳,这样美好的生命不该拿到她面前炫耀,就如他的幸福不该在她的寂寞前张扬。

  “你恨她?你把失去武功的事记到她身上?”

  想太多。她无命、注定早夭,怎能记到谁身上,也许那场大火本该烧死她,逃过一劫,只是老天要她留下来见证,见证善恶到头终有报。

  颖儿不应,他当她默认。

  “你错了,就算玉儿是公主,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又是她错,她怎老做错?别开身,不想反驳他的误解,反正,就这样了,多说无益。

  “你决意和玉儿对峙到死?”

  是,反正不会太久了,照脉象看来,她大概活不过一季。

  “你真任性。”

  任性?没关系,她的任性困扰不了他的公主太多光阴。

  宇渊气恼,进门这么久,她半句话不说,由着他自言自语,难道还在为那日的争执记恨?

  跨步向前,双手握紧她的手臂。

  她仰头,他方见她眼下淡淡黑影,她更瘦了,原本苍白的脸庞出现青绿,她在折磨自己?语气加重,他问:“你一定要这样子?让别人不好过,也不敦自己快意?”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只是,要求濒死女子快意,未免过分。

  “说话啊!”暴吼一声,她总是把他的耐心用凿。

  “说什么?”终于,她开口。

  “为什么不试着和玉儿相处?你没见过她,怎知她不是好人?”

  “她是好人吗?”她反口问。

  “她是,玉儿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但她温柔体贴、处处替人着想,她从不勉强别人,府里的下人都对她佩服极了,唯有你,对她怀抱敌意,始终把她当成恶人,保持距离。”

  “有吗?”

  “没有吗?上次,她备礼到探月楼看你,你连见都不肯见她一面,你有没有想过,她毕竟是公主,放下身分来见你,你居然给她吃闭门羹。”

  哦,想起来了,那回,她心绞痛,痛得只差没在地上打滚,于是,让菊花回了她,没想到,竞成了“怀抱敌意”的充分证据。

  罢了,真的无所谓。

  “对于你的无礼,玉儿非但不恼,还担心你不开心,特意趁我在家,邀你共赏荷花,你居然……颖儿,你非要这般孤僻难处?”

  声声责备,加重她的心痛,咬唇,她又想满地打滚。

  她必须解释些什么,得说点话,好让少爷快点离开,她的难堪狼狈不想见人。

  “颖儿承诺,不离开采月楼一步。”

  很好,终是教她说出言语,捏紧拳,这疼痛,怎地掐不死?

  宇渊恍然大悟,是他糊涂了,忘记告诉颖儿,方嬷嬷已和一干宫娥回去,往后她想去哪里都行。莫怪她生气无礼,为了玉儿被囚禁,谁会开心?

  “承诺不必守了,玉儿知道方嬷嬷对你做的事,觉得抱歉,大婚夜里就告诉我,要将宫里人送回去。她说,这里不需处处守着宫中礼仪,也说,嫁为人妇,是她该适应夫家,而不是要求夫家配合。

  瞧!她是不是很讲道理?往后,这里照常,没有紧文褥节、没有宫廷礼节,你想往哪里去,便往哪里去。”长长拉出一串,他要她放心。

  她没答话,因疼痛升上一级,难当。

  “信了吧?玉儿很好,你该试着和她当姊妹。”

  语毕,宇渊不再多说,拉起颖儿的手往闲茶亭去,今日荷花鲜丽,是介绍两人相识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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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会成为好姊妹?不会,颖儿确定。

  她是公主,而她,不过是丫头,立场不同、性情不同,她们没有成为好姊妹的条件。

  颖儿望眼公主,她回给颖儿一个温婉微笑。

  她是好女人,少爷没说错,有她相伴,少爷很幸运。这样,很好。

  静静坐着,她倾心对抗疼痛,不笑的脸上,缺乏表情。

  桃红偷眼瞄颖儿,心里有些许不满。她以为她是谁啊,公主对她善意,她还一脸不屑,不过仗着驸马爷疼爱,就不可一世啦!

  带着几分刻意,走到颖儿身边添新茶,桃红用身子挡去公主和驸马爷视线,手一偏,把热水往颖儿手上浇。

  急急缩回手,她没尖叫,桃红自然装作没看到,仰起下巴。想对公主不逊,搞清楚,方嬷嬷不在,还有她呢!

  手背瞬间通红,颖儿咬牙忍住,不多言语,免得说到底,又是她性情孤僻、爱对峙,不挑惹风波了,她只盼聚会早些儿散去,好累。

  “驸马,这是公主特地为您烘焙的莲花茶,您试试。”桃花堆满笑容,把茶水倒进宇渊和公主杯里。

  “嗯,甘纯清香,我不知道莲花可以泡茶。”

  “做这茶可麻烦呢!要在清晨莲花未开之际,选出末绽花苞剪下,再用炭火焙干,炭火不但要控制得极小,焙火期间更要不断翻转,免得莲花失色,香味让炭火味取代。”桃红一路说,一路瞄着颖儿。

  听见没,公主和驸马是天上一对、人间一双,驸马再喜欢她,她都别想当驸马的枕边人。

  “辛苦你了。”宇渊对公主说。

  “可不是辛苦嘛,可公主说呀,只要驸马喜欢,再辛苦都没关系。”

  公主赧颜,转移话题:“颖儿姑娘,这茶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让桃红给你送一些过去。”

  “多谢公主,不必了。”她直觉反应。

  颖儿的直觉反应让人尴尬,但公主不在意,她下定决心要同颖儿姑娘当朋友,凡是相公喜欢的人,她都要加倍喜欢。拉起颖儿的手,她有许多话想说。

  很不巧,她拉的正是桃红烫伤的手,第二次直觉反应,颖儿将公主的手她的“直觉”全看在宇渊眼底,蹙眉。

  他要怎么说、怎么待她,才能将她的固执磨去,再同她冷战数日?继续漠视她的存在?她非要这般待人才甘愿?

  公主没气恼,仍张着笑脸说:“你的事,我听说了,很抱歉,母后这般待你。”

  只是抱歉?她知道几百根针扎进肉里,是什么感觉?她知道无水无米、无天无日的恐惧找不到形容词可解?原来呵,她的性命只值抱歉二字。

  “不必。”道歉之于她,无益。

  “颖儿。”

  宇渊的语调不悦,她听见了,于是垂眉闭嘴,不再多话。

  “相公别气,的确是我的错,仅管天下父母心,可方嬷嬷和母后确有不是之处。”

  说得好,天下父母心,偏生人家的父母高贵,而她失怙,人家的父母有心,她的父母想救她,却无能为力。

  公主安抚过宇渊后,又对颖儿细说:“颖儿姑娘,你要怨,便怨我吧!往后我会用心补偿你,希望有一天,你肯放下心情,和我成为互诉心事的好朋友。”

  “颖儿不敢高攀。”字句从牙缝问挤出来,她咬紧牙关。

  接在腹痛之后,心也跟着痛起来,她的身子和心同自己作对,在最需要体力对付假想敌时,她竟痛得几要晕死。

  “你在气头上,我可以理解,听说以前你是武功高强的侠女,飞檐走壁皆难不倒你,现在,你和我一样,成了普通女子,换成我,也要大大发火。可事已至此,你生气,只会弄坏身体,试着放下好吗?”

  放下?说得好简单,轮到她来试试日夜疼痛的滋味,试试在地狱翻滚,不得脱身的感觉,试过后,再来同她谈放下。

  “要是有办法能让你恢复功力,我一定尽力办到。听相公说,你熟读医书,倘若需要珍贵药草,我可以回宫求父皇相赠。颖儿姑娘……”她满目诚恳。

  痛翻了,她再不想听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若公主没别的事,我可以告辞吗?”颖儿截下她的话。

  这回,她是连台阶都不给下了。公主涨红脸,讷讷地,再说不出其他话。

  “桃红,你送公主回房。”宇渊插话。

  待桃红与公主走远,宇渊起身,双手横陶,睑色严肃,口气却淡得很:“你非要这款态度?为什么堂堂公主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为的是家和万事兴,她想与你和平相处,可你的脾气却恶劣到教人无法原谅?”

  那么,就别原谅了吧!反正,她真的无所谓。不着痕迹地,她压压腹部,压不去汹涌巨痛。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

  他对她,办法用尽,他但愿她别那么孤傲,但愿她合群,不过眼前看来,这算过度要求了。

  “说话能改变什么?”她问。

  大颗大颗的汗水自额间沁出,她会晕过去吗?恐怕不会,她的生命力,坚韧得教人憎厌。

  “你想改变什么?”

  “我想要回武功,想回到从前。”那时,他们日日练武,她为少爷准备衣食,日子辛苦,却心安踏实。

  “不可能。”宇渊淡应。

  当然不可能,她只是又说蠢话了。少爷有妻子,衣食自有人招呼,她喜欢辛苦日子,少爷偏是富贵命,她怎老想不可能的事?

  “既然不可能,多说何用?”颖儿回嘴。

  “你的意思是,要同玉儿对立到底?”

  对立?她何德何能?摇头,她自承,没这等本事。

  “你真是固执得可恨。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比玉儿幸运多少?从小她只能对着宫墙向往外头世界,她没有半分自由,不像你能随着我四处走动,你没了武功还有医术,你还懂制药炼毒,这都是玉儿想要,却要不到的生活。”

  是吗?她这般同少爷说?

  原来,伟大公主想要她的生活,想同她一样卖身葬父、想同她一样短命早夭,也想同她……面对少爷,却无法倾诉慕恋。

  好啊,来交换,她很乐意。

  “若你坚持不能和玉儿沟通,我只好把你送去百草堂。”

  这是恐吓也是惩罚,府里下人对颖儿颇有微词,说她冷漠难相处,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少爷很喜欢公主,是吗?”忍不住地,她问。

  她凝望他,眼底带着一丝希冀。

  希冀什么……希冀他对自己有一点爱恋?希冀他的心里,有个小小角落写上纪颖?或希冀他说他不爱公主,赐婚纯属不得已?

  她的眼光勾动他的心疼,可理智告诉他,在此刻宠她,是错误决定。

  于是,他答覆:“谁不喜欢玉儿?她那么聪明、识大体,她懂得为了一家子的和乐,委屈自己,我当然会喜欢她、怜惜她。”

  哦,了解,她的希冀又是篇痴人说梦。

  颖儿点头,将她送到百草堂或其他地方吧,她不在乎了。

  她抬眼,发现宇渊先她一步离开闲茶亭。

  眼眶蓄满泪水。但她够骄傲,她的伤心不必教人看见。

  轻轻地,莲步轻栘,她在相思树下,捡来几颗果夹,剥开,那一颗颗讽人的红色心……她要用研钵将它们捣烂、磨碎……

  总是啊,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偏泪湿春衫袖。

  情呐、爱呀,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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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是呵,月与灯依旧,偏他们在冷战吧?他挑明了,她一天不对玉宁公主示好,他便一天不出现,于是,颖儿已经很久没见到宇渊。

  都说她难相处、孤僻不合群。真是此?大概吧,昨夜,她居然和公主的贴身侍女兰儿发生不愉快。她真该好生检讨自己的性情,反省她是如何变成令人无法忍受的女子。

  反省呵,她和兰儿……是从哪里开始?从夜半撞见兰儿与陌生男子在后院私会开始吧!颖儿不认得那陌生男子,只觉他目光锐利,浑身散发一股迫人寒气,她追问那人是谁,两人怎在夜半相会。

  兰儿不肯说,抛给她一个阴霾眼神,然后一语不发,离去。

  是她踩了兰儿的隐私,还是她口气咄咄逼人?她……反省不出所以然。真糟,对不?

  皱眉,胸口又犯疼,一阵阵,痛不欲生,而且痛的次数一日比一日增,她应替公主开心,她将要摆脱难缠的自己。

  她死,少爷会伤心吗?

  也许会,但有公主在旁安慰,很快地,他会忘记纪颖,忘记他们相处的六年光阴。

  霍地,门被撞开,颖儿从沉思间惊起,进门的是宇渊。

  他为她的固执妥协了?他再不逼她当合群女人?些许的欣然浮上,颖儿迎向前。

  然,步伐骤停,她看见他……怒不可遏。

  “拿来!”宇渊见到颖儿,便伸手向她要东西。

  “拿什么?”她望望红着眼眶的兰儿,不解。

  “解药。”宇渊怒目相向。

  她一头雾水了。谁中毒?中什么毒?他想拿哪种解药?他不说话,当她会读心术吗?就是医病,也得让她见见患者,望闻问切啊!

  “我不懂。”颖儿旋身,走至她常待的窗边。她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怎变得这么坏!宇渊气急败坏,扯过她的手臂。

  他忘记她早无内力,力道大得将她拉倒在地,砰砰,颖儿连连撞翻两张椅子,撞疼了腰背,腥咸味侵入舌间。

  颖儿吞下惊呼,扶着椅子缓缓起身,奸不容易站直身子,喘息。

  喘过后,她抬眉,仍然足简单的三个字:“我不懂。”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宇渊怒气冲天,为她不愠不惊的沉着。

  “真不懂。”她正视他,不畏惧。

  “桃红、兰儿,你们两个来说。”

  “早上,兰儿姊姊拿了瓶芙蓉雪花霜给我,说是颖儿姑娘要送给公主的礼物,擦在脸上会变得又白又美,公主不疑有他,拿着就要往脸上擦,我把瓷瓶抢过,要公主三思。”

  桃红看看颖儿、再望望驸马,续言:“颖儿姑娘对公主……一向很坏,谁知她会不会害人?可公主责骂我小心眼,强说,颖儿姑娘肯送东西过来,摆明要同她和 好,她怎能不把握机会?公主本想擦了芙蓉雪花霜,就带着亲绣的锦帕到探月楼,还赠颖儿姑娘。岂知,那药擦下去,公主脸上立刻浮出大大小小的红疹子,吓坏桃 红了。”

  她说完,兰儿抢跪在宇渊跟前哭泣,“少爷饶了兰儿吧,奴婢真不知道芙蓉雪花霜是毒药,我以为那是礼物……呜,颖儿姑娘,你害惨兰儿了呀!”

  什么?她几时赠药、几时……

  宇渊寒厉眸光闪过,颖儿身子僵住,瞬地明白,她百口莫辨。

  “芙蓉雪花霜我见过,你说要拿来让妻妾争宠,果然派上用途?”宇渊语调冷冽,认准她是凶手。

  颖儿凄凉苦笑。言重了,她非妻非妾,争什么宠?

  “你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他咬牙切齿,气息粗嘎,一步步迫近她。

  很好,心肠歹毒的奴婢更彰显公主的善良纯洁,她笑了,笑得惨烈。

  兰儿奔到颖儿脚前,抱住她,哭着哀求:“颖儿姑娘,别再使性子了,您再不喜欢公主,都不能这样待人呐!公主真的很好,兰儿没骗您,兰儿跟在公主身边多年,深知公主为人,小姐,求您快把解药拿出来。”

  她,万劫不复。

  弯身,颖儿推开兰儿,不过轻轻推过,她竟夸张惊呼,往后仰跌。

  “纪颖!在我面前,你都这样对待玉儿的贴身丫头,我没看见的地方呢?你实在太可怕!”他一把钳住她的手臂。

  说得好,她可怕。摇头,轻叹,她竟是可怕呵……轻轻挣脱宇渊,她往门外行。

  “你要去哪里?”

  她望他一眼,那一眼饱含了委屈、绝望,他们同处六年,他竟是这般不懂她。

  “我采药草,给公主解毒。”低声数语,她走到药圃内,折下几片叶子,走回屋里,交予桃红。“把它泡入水中,替公王清洗红疹处,不到一炷香,红疹便会消失。”

  转身凝视宇渊,她道:“芙蓉雪花霜不是用来助妻妾相争,我想拿来帮助更多个菊花,以免她们被卖入青楼。”

  “说什么都没用了,从你扯破玉儿的衣裳开始,掘牡丹、折玉簪、撕图画……颖儿,你变了,变得教人寒心。”

  他离开,带着对她彻底的失望。

  然后,哭成泪人儿的兰儿起身,弹弹衣上的灰尘,对着颖儿冷笑。

  “说吧,除了扯衣裳、掘牡丹、折玉簪、撕图画,我还做过哪些事?”她没有力气对兰儿愤怒,只能淡淡问话。

  兰儿不答,嘴角勾起漂亮弧线,笑眼望她。

  “不说也行,等你全身肌肤开始溃烂时再来找我,我有药可以相救。”她走回内室,不勉强。

  她的话教兰儿震惊。

  “你……”兰儿抢过一步,手叉住她的脖子,将颖儿压到墙壁上。“解药在哪里?”

  兰儿会武功?

  “失敬,我竟不知高手在身边。”颖儿浅笑。是她有眼无珠,错将高手当弱女子。

  “废话少说,解药呢?”

  “你是谁?为什么潜匿在公主身边?”颖儿不答反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挑眉,手掌加上力道,掐紧。

  颖儿喘不过气,却仍然一派的气定神闲。她啊,威胁不得的。

  “你问了……好问题,一如我为……什么要……要把解药……给你?”断断续续,她终是把话说齐。

  “你吃硬不吃软,别怪我心狠手辣。”兰儿方说完,一名黑衣男子从窗口跳进来。

  “冷杉!”兰儿惊呼。

  “别与她多话,先带回去再说。”

  男子走近,眼见他就要伸手点往穴道,情急之下,颖儿洒去一把青色粉末,功力不及的兰儿登时翻眼后仰,而黑衣男子飞身闪过,却也吸进一些粉末。

  几个纵身,男子飞出窗外,不见踪迹。

  颖儿爬到兰儿身边采探鼻息,她已气绝身亡。伸手翻找兰儿的衣袋,少顷,颖儿找出一块令牌,上面写着“肃亲王府”。颖儿小姐杀人了,因为兰儿出卖她,便痛下杀手。

  靖远侯府耳语四起,将颖儿形容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于是探月楼封了,颖儿被关进地牢,而总管大人召集全府,要求大家,这事不准外传。

  二度被关,颖儿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乖舛命运,然这回情况好多了,没有吓人的私刑,三餐照旧,宇渊并不想她死在里头。

  可少爷……铁了心是吧?她几度托人传话,他始终不肯出现。

  颖儿急着告诉少爷,兰儿是肃亲王派来的人,不只兰儿,肃亲王还派出高手潜伏。然而,她的话,少爷还肯听?

  地牢里,寒气逼人,没有内力相助,不过三日,颖儿已经病倒。

  茶水饭菜进进出出没动过,她持续发高烧,热得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方,她呓语不断,喊爹唤娘,她的少爷在梦里殷勤探望。

  第七天,司徒先生出现,是总管大人传的话,他赶进牢里替颖儿诊治。

  把脉,司徒先生陡然变色,他推醒沉睡的颖儿,焦急问:“你没听我的话,日日修习内功,对不?”不然她不会脉象虚浮,内息混乱,更不会让风邪入侵。

  颖儿醒来,半晌才弄懂司徒先生说什么。

  “是。”

  颔首,她的眼睛瞧往墙上火把。有火啊,怎地冷成这般?数日来,醒醒睡睡,她分不清,现下是清醒或睡着?

  “为什么不?我跟你讲得很清楚,如不这样做,你的身体撑不住。”先生语气严峻。

  “抱歉。”头昏沉,她压压髻角,眼前有两三个先生。

  “别道歉,我要知道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她为什么杀兰儿?颖儿睁眼、闭眼,搞不懂,先生怎在她眼前晃不停。

  “颖儿,说话!为何荒废怠惰?修习内功,才不至五脏俱损,你明白自己和常人不同。”司徒先生摇她,企图将她摇出清醒。

  修习内力?她摇头,再摇再摇,仰起无辜脸庞,对他说:“我没有内功了啊!”

  没有内功?!

  “为什么没有?”他惊问。

  为什么没有?是啊,她是武功高强的侠女,怎会失去内力?

  想想,嗯……想想……哦,瞠眼,想起来了,她先是被长针扎得好想死,然后少爷出现,他说喝下离魂汤就可以回家。

  离魂汤很重要,不能不喝,喝下汤,她才不会出手伤害公主,她是很坏、坏到底的孤僻女子,万一伤了公主,少爷会心疼不舍……

  “颖儿,你的内功呢?”

  他知此刻追问时机不对,可这么重要的事,他得弄清楚,才好对症下药。

  “我喝了离魂汤。”

  乍然听见离魂汤,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脸色苍白。

  那不只是化去内力,还是人间最可怕的惩罚,能熬过这种折磨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药书直接将它归类于无可医治的毒物。

  无可医治……对,他治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颖儿在眼前,一点一点死去。

  失控地,他搂住颖儿,大声问:“你明知下场的,为什么要服离魂汤?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因为那是少爷要的呀!神情飘忽,颖儿垂首,累啊……

  不问原因了,颖儿的态度已给足答案。只有少爷,少爷才能教她心甘情愿。

  “你怎能熬过来?”他喃喃问,不指望她回答。

  怎能熬下来?记不得了,只记得少爷说过,她的命是他的,她无权毁去,这信念,助她一关关挺过。

  “胸口痛吗?”音调低抑,那是绝望。

  “痛。”压压胸口,她点头又点头,实话实说。

  那么,她的心肺坏了。

  “腹部痛吗?”

  “痛。”她的肠肝胃也不行了。

  “头痛吗?”

  “痛。”

  司徒先生每问一个问题,心便紧抽,他心疼唯一的徒弟,聪敏、青出于蓝的好徒弟,他还盼着少爷说服她,继承衣钵。可眼下……她就要没了……

  “手脚关节痛吗?”

  “痛,从头到脚痛到想哭,恨不得把身体拆成一块块,把痛的地方丢弃。”

  高烧迷了本性,她靠在先生身上,嘤嘤啜泣。好痛,真的,痛到再不能克制时,她好想毁掉自己。

  “自己把过脉吗?”

  “嗯。”先生一句一句问,她一句一句答,她的时日已无多。

  “明白自己活不过三十日吗?”他恨自己的话,却不能不问。

  原来只剩下三十日?幸好,只剩下三十日,喘口气,轻松,她的痛将卸下……

  “少爷知不知情?”

  当时,颖儿坚持隐瞒凤凰蝎的后遗症,他不认为颖儿会将离魂汤的可怕说与少爷听。

  “不知。”

  他猜对了。颖儿不对人谈论心事,那么吃亏的事啊,她就是绝口不说,就是笃定一个人受。

  “你不打算让少爷知情,对不?”

  知道又能做什么?这病,无药医了。

  颖儿无语,他知答案。

  他低身,自药箱中取出药瓶给颖儿,并倒出一丸让她和水服下,他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助她不痛、不烧。

  司徒先生说:“少爷不在府里,我不能放你出地牢,这药你照三餐服下,就不会再发热了。好好照顾自己,等少爷回来,你要把事情跟他说分明。”

  把事情说分明……先生的话像重锤,一举敲出她的神智。对,她有好重要的事,得跟少爷说分明。

  颖儿扯住先生的衣袖问:“少爷去了哪里?”

  “他去杭州办要紧事。”

  “要紧事和肃亲王有关系吗?”

  “你怎知?”

  少爷为保护颖儿,说什么都不让她知晓肃亲王的事。

  “求先生告诉颖儿,肃亲王和少爷有什么关系,我得知道,才能助少爷一臂之力。”

  她的哀求眼光教人不忍,司徒先生轻叹,还有啥好瞒的,就算颖儿知道,也不过三十日光景。

  因此,他说了,从肃亲王通敌卖国开始,到将军重伤、夫人被害,家里遭人侵入、少爷装病,再到他们如何追查夫人死因、寻找通敌证据、钟离全被捕入狱,断了若干线索……一桩桩、一件件,听得颖儿惊心。

  她一心要钟离全父子偿命,却没想过,会坏了少爷的计划。但即使计划破坏,少爷仍然为她,让钟离全伏法。少爷待她,毕竟是好的。

  “所以少爷到杭州,是为了找寻证据?”脑子恢复清明,颖儿又能思考了。

  “对,顺利的话,再央求公主相助。这回,应可一举扳倒肃亲王。这些年,肃亲王仗着朝中势力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他贪污、圈地、卖官,还雇一票江湖人士为他铲除异己。朝中大臣,凡与他不合者,他便使计诬人入狱,多少忠良有志难申……”

  “所以少爷入仕,好险。”

  “没错,他处处与肃亲王对立,俨然成肃亲王的眼中钉,但皇上厚爱,让他对少爷有所忌惮,再加上公主下嫁,朝中一些对肃亲王敢怒不敢言的臣子纷纷上侯府 来,渐渐地,结成一股势力,他们为百姓喉舌,上奏章举发贪官,而那些贪宫多半是肃亲王的学生。因此近日来,少爷忙得无法分身。”

  这些事,她不知情,助不了少爷,还惹少爷不快,实在无知……

  “上回,你被禁后宫,少爷为救你,不断入宫面圣。肃亲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自然是力挺皇后,不让你回侯爷府,他道你聪明美艳、是天下男子都喜欢的女 子,说把你留在少爷身边,对少爷公主的婚姻不利。你被禁,少爷不吃不睡,一心营救,可知,你能回得来,真该感激上苍庇佑。”

  那回,他们以为颖儿无望了,梁师傅甚至要少爷节哀。

  那么,离魂汤是不得已的选择吧……司徒先生的话教颖儿释怀了,说到底,少爷总是待她好,她怎能处处让少爷不顺心啊!

  重头来过吧,她愿意对公主亲切,愿意让少爷欢心,即使这么做,会教自己痛苦难堪,她都不介意。

  “先生,少爷几时才回得来?”

  “不知,少爷王今尚无音讯。”倘若少爷回来迟了,她等不及……不行,她得帮少爷。

  “先生,能派人去杭州找少爷吗?”

  “做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令牌。

  “这是我从兰儿身上找到的,她是肃亲王的人,我不知她隐身侯府做什么,我想,她在找寻对少爷不利的事物。”

  这是个可怕消息。一直以来,他们以为肃亲王身边有他们的人,没想到,肃亲王也派人到少爷身边。

  “所以你用天堂粉杀她?”

  不,若非情况紧急,身上除了打算忍受不住疼痛、用来自残的天堂粉之外,再无其他毒物,她想留下活口,让少爷在她身上套问口供。

  不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少爷有险。

  略过问题,颖儿说:“我知道,她和一名黑衣男子有联系。那日,我听她唤那名男子冷杉。我希望我想错,但冷杉、冷桑、冷松、冷枫、冷樟……我记得江湖上有个神秘门派,养了群武功一流的杀手,杀手都姓冷,并以木字起名,我担心少爷的安危,先生可否……”

  司徒先生当机立断,“事关重大,我亲自跑一趟杭州,倘若府里还有其他敌人,你留在地牢反而安全,我去找梁师傅让他过滤府里下人,你安心养病,等少爷回来,再一起商讨大事。”

  “我知。”

  “记得,按时服药。”出地牢同时,司徒先生再叮咛一次。

  “是。”先生走了,颖儿启唇轻语:“先生,要早点回来……颖儿时间不多……”

  她听话,她按时服药、按时进食,她要精精神神的,见少爷最后一面。

  先生说,这回拿到证据,便能扳倒肃亲王,肃亲王受制裁,少爷就会平平安安。

  是啊,平安就好,平安才能长命百岁,她的少爷是有福泽之人,当然福禄寿皆备。

  再见到少爷,她要试着解开误会,那些被栽赃的事,她要一件件否认,对,她不必带着遗憾死去,她要对少爷心怀感激。

  她真做错了,她实在不该使小性子,少爷做事总有用意,她该全心相信

  先生说,钟离全被捕入狱,许多部署功亏一篑,但为了她中毒受苦,少爷不顾一切;先生说,她被抓,少爷不吃不睡,不断入宫面圣,一心营救……还需要更多证明吗?不需要了,少爷心中有她。

  有她,就足够,不要求多寡,只要有她……

  倘若有机会,她要对公主友善,往后,她不在了,公主要陪着少爷走过无数春秋,她怎能不心怀感激?

  唉,入朝为官真是坏差事,才多久,少爷便和权贵对峙,难怪有人要怨“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有人要恨“匆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想来想去,还是单纯的日子易过,单纯日子幸福得多。

  记得那夜,闲来无事,少爷兴致一来,剪下她的一簇头发,沾了胶贴在唇上,他们扮成商贾和小厮,大闹钟离平壹开的赌场。进门,少爷使眼色,她把带去的一 百两银子堆上桌,二话不说押了大。才一回合,净挣了百银,庄家红眼,鼓吹要他们再押。真不聪明呀,少爷的听力何等敏锐,再押几场,他们不过多赔数十倍。

  但庄家鼓吹,他们索性配合。

  押了,四倍八倍翻,他们连押了六个大,旁边的赌徒鼓噪不已,庄家脸色铁青,却不得不捧出六千银。

  少爷本想见好就收,可不死心的庄家,偏要他们再押一回。

  少爷挑挑眉,同意。

  这回,骰子在盅里甩得嘎啦嘎啦响亮,庄家往桌上一摆,所有人都睁着眼看少爷押哪儿,奸准备跟着下。

  “押小,不会连开七个大。”有人大喊。

  “押大,庄家就是赌咱们这份心思。”

  意见纷纷扰扰,少爷不发一语,笑着给颖儿一个眼神,她见了,把六千银推往小,这么一个小小动作,让庄家双手抖个不停。

  所有人全瞪住庄家,众目睽睽,他想作弊也难,于是盅开,果然是小。

  知不知一万两千银有多重?

  会压垮人呢,幸而她和少爷武功高强,睑下红、气不喘,竟把耶两袋眼子给捎了起来。

  他们走一趟城东,那里住的多是贫户,就这样,一户百两,他们潜进别人屋子,留下银两,忙了整夜,天明才回到家。

  这是他们第一次做好事,心情好得无可复加。她告诉少爷,原来富贵不是罪恶。少爷笑着回答,钱不脏,脏的是人心。

  那年,她十三,他十八,从此,她总是用崇拜眼神望他。

  她中毒后,两人练轻功,少爷常要托着她的后腰,她才飞得上高枝。

  便是这般,她习惯了少爷怀间位置,习惯少爷宽宽暖暖的胸膛,也习惯少爷低头,温温的气息染上她的颈项。

  她记得月圆夜,两人世上屋顶,少爷说话与她听,说那个古董铺子的陈管事很糟糕。

  怎么糟糕呢?他嗜财如命,赚的银子当金子看,舍进不舍出,偏偏在外养了小屋,钱全堆到外头,家里妻小高堂苦哈哈,四处说侯爷坑人,请管事,薪饷给得枢门。

  这话听得颖儿展露笑颜,笑问少爷,何下辞了他便罢。

  少爷摇头,说陈管事是个人才,他有极好的古董鉴赏力,虽苛刻下人,却很有本事替铺子挣银子。

  她也是一时兴起,问少爷,要不要到小妾家里把钱给偷出来,交还给正妻?

  她胡闹,少爷也跟着闹,于是他抱起颖儿,几个飞身,飞进小妾屋内,好死不死,合该是陈管事遇贵人,让颖儿与少爷撞上这一幕。

  他们进屋时,小妾和情郎正在厅里,商讨明日如何哄得陈管事把钥匙交出来,两人拿了银两便远走高飞。

  颖儿气不过,想替陈管事出头,少爷拉住她,闪入柜子后头,要她静心看好戏。

  戏好吗?她不知道,但真教人脸红心跳。

  因为柜子后头地方不大,颖儿整个人贴到少爷身上,少爷的心跳声在耳边,笃笃笃,震的她的心,好慌张。

  偏偏不知耻的小妾,拉了情郎进屋,一进屋便褪下衣裳,滚上卧榻,做起苟合之事。

  呻吟、低吼,暧昧气息迫得颖儿难以呼吸,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摆。

  她抬眉,对上少爷的脸;少爷莞尔,伸手将她搂进怀中,长长的袖子掩去不堪入目的事儿,他的心跳声,取代了男女欢情声。

  偎着少爷,汲取他身上的气味,乱烘烘的脑袋,渗入丝丝甜味。

  就这般,少爷抱住她,很久,久到她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梧桐待老,鸳鸯双死:想着花明月黯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那甜啊,一吋吋增添……

  是他勾起她的脸,把颖儿的魂唤回;是他冲出去把两个男女点子昏穴,也是他捏坏大锁,把里面的银两二装进包袱;从头到尾她做的,不过是发呆。

  隔天,发现银子不翼而飞、小妾偷人,陈管事颓丧消沉。

  少爷索性当一回好人,把管事的银子冉添上几十两银,亲自送到陈管事家里面,说是慰劳金,感谢他为铺子费心力。

  这举动让陈管事感激涕零,从此鞠躬尽瘁,把铺子当成自家的事业,颐心经营。

  商人呐,无奸不成商。

  都说了“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谁知嫁商贾,令人却愁苦”,那么多的词儿,提醒大家,不嫁官、不嫁商,可她的少爷,既是官又是商,怎能嫁?

  不能嫁,偏有那么多的女子想嫁,到最后让公主拔得头筹,是运也是命,同命人才得相守,不同命……自是劳燕分飞。

  无关了,有情还似无情呐,她有心,少爷有义,此生足够,若得来世,再谈比翼双飞。

  “颖儿。”一声轻唤,唤回她的冥思。

  “师傅。”她奔到牢边,抓住铁条。

  是梁师傅!他来放自己出去,少爷回来了!

  “你还好吗?”梁师傅口气忧悒.

  这孩子,苦啊!忍不住,他抚抚颖儿清瘦脸颊,在心底悄悄对她说声对不起。

  “颖儿很好。少爷回来了?”满眼期盼,她想见少爷。

  “对,他要见你。”“师傅,少爷知道……”

  “兰儿的事?是的,我告诉他了。”

  “冷杉呢?”

  “说了。”

  颖儿松口气。很好,误会解开,他们便可以好好说话,不闹性子,不摆气,就是要她对公主释出友善,也行。

  “我们快去吧!”牢门一开,颖儿抢在前头跑去。

  连半刻钟都不想等了,她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她要告诉少爷,此生难成,来生相约。她要告诉他,章断,情难断;琵琶弦上,曲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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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连梳妆都不肯,直奔大厅,顾不得狼狈,她就是要见少爷。

  一脚踩进厅堂,想说的话瞬地消失无踪,她愣愣地看着公主在少爷怀中,轻诉款曲。

  颖儿微张的唇,失去声音。

  “你在家里做了什么?”

  宇渊环住公主纤腰,两人靠得好近,几乎要额对额、颊碰颊。

  很正常啊,他们是夫妻……这么正常的事,怎把她的心绞出了酸涩汤汁?

  “我裁了新衣,替你做了双新鞋,你说牡丹俗艳,我便织了一幅双蝶戏兰被,回房你就能看见。”

  “玉儿,辛苦你了。”

  “相公才辛苦呢,为国为家四处奔波,下回,我要跟父皇不平,怎么可以把辛苦差事,全丢给你?”玉宁公王噘起嘴,爱娇地躺入丈夫怀间。

  “君为民做事,臣为君分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来的辛苦?你别跟父皇胡闹。”他笑捏了她粉纷嫩嫩的颊。

  真亲密,难怪人人都说他们是天上人间再寻不出的佳偶。

  佳偶啊……当然是佳偶,有没有看见少爷风尘仆仆,末休息梳洗,便急着与妻子喁喁私语?

  颖儿想对公主释出的善意被妒嫉取代,她啊,该死的狭窄。

  凄惨一笑,谈什么断章、曲续呢?少爷与她无章、无曲,他的章章曲曲全在公主身上。

  只是累了青鸟殷勤、苦了明珠有泪,它们撮合不来无情心。

  是笨呐,望夫崖上,孤石相思,怎知那男子,在异地落了情根、种下心?

  是痴愚,你在这头心似金钿坚,他在那头赠妾双明珠;你在这方,怅望江头江水深,他在那方,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更是呆,你要来生,他的来生有了新人;你的愁肠泪眼,君忘却。踉呛,颖儿退两步,想转身离去,梁师傅挡在身后。他在她耳边轻语:“少爷要见你。”

  瞥见颖儿,宇渊目光不由地深浓。“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回房,我马上过去。”

  柳眼梅腮,芳心暗动,玉宁公主粉了脸,笑道:“不急,正经事要紧。”

  公主离开大听,行经颖儿身边时,停下脚步,笑盈盈对她说:“颖儿姑娘大喜。

  她没听懂,什么大喜?她何来喜事?

  “少爷,颖儿来了。”梁师傅说。

  抛下公主,颖儿进门,缓步向前。

  “过来。”宇渊道。她乖乖过去。

  宇渊审视她,她的头发散乱,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红唇失色,粉嫩的双颊凹陷,她受的苦,全写在验上。

  抑下拥她入怀的欲望,他摆出严峻面容,拿出肃亲王府的令牌,冷声问:“这是你从兰儿身上找到的?”

  “是。”

  “你用天堂粉杀了她?”

  “是。”

  “为何不留活口?”

  要怎么答,说天堂粉是为了自己而准备?说除了天堂粉,她再没别的东西可使?算了,解释难,就让他认定她心狠乎辣、杀人如麻好了。

  见颖儿不答,他道:“把令牌的事忘掉,不要再提起。”

  肃亲王的事解决了?证据找到了?那样很好,提不提令牌的确无所谓。

  “是。”她应和。

  “肃亲王府来提亲,皇后有意促合你和宝安公子,你意下如何?”

  她……听错?

  倏地一颤,猛抬眼,清灵的双眼望住少爷,他要她和宝安公子……摇头,她一定是听错了。

  “是皇后的赏赐,你不能反对。”他再补充一句。

  所以她没听错?心凉,一分一分,她没发热,脑子却昏昏沉沉,张眼,她想看清楚,对她说话的,是不是真的少爷。

  真的少爷不会既不能反对,又问她意下如何?真的少爷不会拿商场谈判那套对付她;真的少爷……真的少爷怎样?

  真的少爷寻到真爱……不介意将她出让。心痛已极,想哭,却遍寻不着泪水,她呀,心死绝,魂魄飞。

  “我不能反对,少爷也不反对吗?”眸光黯淡,她幽然问。

  “宝安公子有财有势,况皇后收你为义女,封靖宁公主,他不敢亏待你。”

  只是因为皇后收她为义女,她就会被善待了?错,皇后真正的想法恐怕是要把她赶离侯府,别妨碍少爷和公主。她不笨,真的不笨。

  “少爷不找证据了?不追将军夫人死因?”颖儿问。

  “凶手已经伏法,你很清楚。”别开身,她的透彻眼光逼得他说不出谎话。

  “我指的不是钟离全,是想消灭证据的肃亲王。”

  “那些全是谣传,我走一趟杭州,已经把事情弄清楚。”

  “那么,肃亲王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贪污圈地、铲除异己呢?”颖儿追问。

  “那些并无实证,何况你嫁的是宝安公子,不是肃亲王。”

  所以,少爷要和肃亲王握手言欢?所以,少爷要把他当成礼物送进肃亲王府?所以,她对少爷而言,什么都不是……心绞腿软,顾不得礼仪,她跌人椅中,空茫。

  她只是礼物啊,可以被牺牲的礼物……宝安公子有多么令人厌恶,他们都见识过,记不记得,少爷还叮咛,他来访,她别出面接待。怎么转身,他竟要她嫁给宝安公子,还鼓吹起他的财势,能教她过好日子?

  初接掌侯府那日,少爷要她牢记,往后碰上肃亲王,要躲、要避,少爷当他是猛虎,而今却要将她送入虎口?

  这样的少爷,她怎能误以为他待她有心有情?

  看不得颖儿的失魂落魄,心闷敲着,别开眼,宇渊唤下人进门:“送小姐回探月楼,五日之后,宝安公子会亲自上门迎娶。”

  五日,不管她愿不愿,他们已定好迎娶闩?垂眉、心伤……

  没有反抗、沉默无言,颖儿顺从离去,只是那步履,一步步,沉重哀恸。

  梁师傅上前,皱眉问:“这样好吗?不如把事情始末清楚告诉颖儿,教她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安全救出。”她的哀戚教人不忍。

  “师傅不明白颖儿的性子吗?倘若她知道事实,哪会乖乖不动手,她没了武功,动手只会有性命危险。”

  伤心总比失去性命好。他要她活着,不管怎样,都要她活着。

  梁师傅叹气。

  少爷杭州行,方知肃亲王抢先一步,拿走通敌证据。

  密探得知东西就在肃亲王府里,他们正想不出办法如何抢回证据,皇后竟传来懿旨,封颖儿为靖宁公主,赐婚给宝安公子。

  正奸,趁着赐婚,他们可以正大光明进肃亲王府,这回,再不容差池。

  只是,可怜的颖儿,辛苦了。帷帐里,颖儿全身赤裸,她在周身穴处插上七七四十九根金针,助药力行进。她不想嫁给宝安公子。但皇后赐婚,她不能不嫁;少爷要她出阁,她不能说不,那么,一旦她走出靖远侯府,便与少爷无关了吧?她是清白女子,干净来干净去,怎容人玷污?

  这五日她比谁都忙,采药开炉,不眠不休,终是让她炼出三颗回光丹。

  回光丹,顾名思义,就是回光返照丹,服下药,她能立即陕复已失功力,然时效只有十二个时辰,时辰到,血脉逆行,身亡。

  十二个时辰够了,够让她守住冰清玉洁身。

  “小姐,该换嫁裳了。”丫头在帐帷外轻唤。

  颖儿没应答,拔下,根根金针,收入皮囊中,她穿起单衣,将赤蝎粉系于腰袋内。今夜,谁都别想动她。

  推开帐帷,她发现一屋子人,玉宁公主领来六名宫女和老妪,她下床,便被人拉进妆台前。

  匀妆、梳头、更衣,她望着自己一身荣华富贵……

  她居然成了公主?

  了不起吧!金钗银簪插满头,玉环在腕间清脆响亮,串串晶莹玉润的珍珠环上颈子,她是公主。

  玉宁公主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轻握。

  “颖儿,咱们是真正的姊妹了,过往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大人大量,别同我计较。有空,我会过府去看你。有时间,你也别忘了常回娘家看我们,好不?”

  公主语气诚挚,她希望和颖儿成为好朋友,因她是相公疼爱的颖儿啊!

  扯扯唇,她想对公主挤出一抹笑,可惜,微笑泡上胆汁,苦得教人蹙眉。

  门口站着一抹颀长身影,颖儿拾眼,眼光落入一潭深沉的湖水间。四目相交,都是千言万语……“啊,相公来了,你瞧,颖儿是不是美得教人不舍得眨眼?”公主发现宇渊,她攀上相公的手臂,将他带入房内。

  定很美,颖儿匀上新娘妆,红嫩嫩的香腮,唇若花办,不知擦了什么,香气传来,隐去她身上的淡淡药香。

  公主体贴,把宇渊推向颖儿。“大伙儿都出去吧,让相公和颖儿独谈。”

  一会儿,人都走光了,空空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人。颖儿坐着,宇渊站在她身前,她垂下头,安静。来做什么呢?防她挑惹事端?安心,她不会。

  半晌,宇渊开口:“你不要多想,乖乖出嫁,一切有我。”

  一切有他?什么意思,他日,宝安公子腻厂、厌了,他要出头为她讨回公道?不需要,她的公道自己讨,不靠人帮忙。

  坐到对面,勾起颖儿的下巴,发觉她平日苍白的脸色异常红润,是化妆的关系?

  她凝望他,却恨上自己,少爷要将她送出去,她依然无法怨他。

  大声骂他吧,骂他给了想像却又亲手打破幻想;骂他教她误解,误以为两人是女萝菟丝,生死缠绵,岂知,他们原是天南地北单飞客,难比翼双飞。

  可,话含入舌间,吐不出。

  “你说过,想恢复武功,回到从前,但不可能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热烫,不再冰冷。

  这话,她早知,从圣旨下,她便知两人之间,千山万水难飞渡。

  “不过,我们有另一番选择,今夜过后。”他说得认真。

  什么选择?他有公主、她属宝安公子,两人各觅幸福?摇头,这样的选择,她不要。

  “对你,我别无所求,我只要你平安健康活着,答应我,好吗?”

  颖儿摇头,允不了,活着难,平安健康更难。咬唇,她终于发出声音:“少爷,你快乐吗?”

  “你在,我才会快乐。”他不欺瞒。

  怎地又来诓人,他就不怕她再次误会,不怕她又奢望起三千宠爱在一身?

  深吸气,颖儿大胆了,反正,她只剩十二个时辰。“可,少爷要把我送走不是?”

  是,送走她,等于送走快乐,所以,他不会让她离开太久。双唇嗫嚅着,真心话终是没出口。

  “你听话,媒人怎么说,你怎么做,好吗?”他柔声道。

  他的温柔和以前一模样,记不记得,他老勾着她飞上屋顶看月亮?记不记得,夜风拂来,她偎在少爷颈窝问,想像嫦娥与吴刚?那时,他的语调和现在一样。

  “我会。”偏头,她沉吟少顷,“少爷,可否允我一事。

  “什么事?”

  “带颖儿到屋顶上。”最后一次,她要听风在耳边飞过,即使天未黑,月未明。

  “好。”他连想都没多想,抱起她,从窗口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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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宾客酒酣耳热,新房里,颖儿覆着喜帕,独自一人静坐床边。

  出嫁前,少爷抱着她飞上屋顶,并肩坐着,她和以往一样,靠在少爷颈窝。

  她把喜帕盖在头上,不见了眼前景色,在红色喜气间想像,她是少爷的新娘子,想像结发情深。

  他们聊了很多话,都是和以前有关的事。

  她说,若是有洒更好,他二话不说,飞掠而下,携来好酒,倒满樽;她硬要杯杯相碰,硬要两手相交,他允了她的任性,于是她又开始想像,想像那是他们的交杯酒。

  说也怪,今日少爷由着她闹,宠她,宠得她又不确定、不确定他心板上写的是玉儿或纪颖。

  然,写什么哪里重要?他仍旧把她送出家门、送上花轿,送到宝安公子的手中。

  颖儿扯下喜帕,行过天地礼了,她不再是少爷的人。

  起身,她来来回回在屋里绕一圈,翻箱倒柜。

找什么?找黄金银子啊!她想起爱财的陈管事,倘若宝安公子发现新娘卷款潜逃,会气成什么样子?

  她要拿了钱财,再往城东走一趟,再访一次贫户,临死前,多做善事,下个轮回,说不准儿,准生娘娘会编派她当个真正的公主。

  卷了细软,找不到东西可包裹,她看见掉在床角的喜帕,低身,才要捡起,竟发现床下有一口雕工精致的箱子。

  宝物在这儿!笑眯眼,她得找条更大的布巾才装得下。

  颖儿拉出箱子,运气、将锁匙扭断、打开,见到里面装的东西时,倒抽气。

  那是龙袍,肃亲王府里藏着一件大龙袍代表什么意思,弑君篡位?!肃亲王的野心呐……她得快点告诉少爷。

  只是,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喜房?是了,迎亲日,这里最安全。

  想也不想,她将新绣的喜被扯下一大幅,折折叠叠,将龙袍裹进红布里,未转身,她先听见房门打开。

  有人来了!她探手抓起怀里的赤蝎粉,一回身,她就要让对方躺下。

  “颖儿。”

  一声低唤,是少爷?!

  猛然转身,见到宇渊,话哽在喉头。

  他莞尔。“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当新娘。”

  “少爷过来,是要我乖乖当新娘子?”敛眉,她朝后退一步。倘若少爷点住她的穴道,她想不乖都难。

  “不是,我是来带你逃跑。”

  逃跑?像陈管事的小妾和情郎?念头起,脸发烧。她在想什么啊!

  “为什么?”分明是少爷亲手送她上花轿,倘若不想她嫁,何必多此一举?

  “你的问题真多。好吧,我到杭州……”他大略解释,身在险处,无法细表。

  颖儿恍然大悟,原来,又是为了保她。

  “我猜,你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当个听话新娘,所以还是瞒着你较妥当。”可瞒不瞒都一样,她就是学不来乖巧。

  “东西得手了吗?”颖儿问。

  “得手了,梁师傅正赶往皇宫,那里有方大人接应着,现下,总管应该正在护送公主回宫的路上。”有证据和公主,肃亲王这回难脱身。

  这是好消息,颖儿笑弯两道柳眉,得意道:“幸好我没有袖手旁观。”

  “什么意思?”宇渊横眉,她不会又做出什么事吧?

  “我找到一件龙袍,这东西呈上去,肃亲王如何狡辩都不成。”颖儿把喜被摊开,宇渊望一眼,心惊。天,不只通敌叛国,他还有篡国想望。

  宇渊轻道:“这下子,铁证如山。”

  “嗯,快走吧!”颖儿把龙袍系好,本想负在背上,后来想想,还是动手将它绑在少爷身上。万一,她逃不了,这东西遗失不得。

  方一眼,宇渊看透她的心思。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牵起她的手,两人跑出喜房,门开,一群黑衣男子迅速围上来。

  颖儿心凉半截。她毕竟轻看了肃亲王,即便最险处也最安全,他仍派出高手监视。

  “少爷,中间那个叫冷杉,是他负责与兰儿联络的。”颖儿背贴宇渊,屏气凝神,缓缓退后两步。

  便是颖儿撞上兰儿与冷杉,才会发生一连串事件吧?因为他们不能亲自动手除去颖儿,否则府里大震动,他早晚会怀疑到兰儿身上,于是制造事端,让他亲手对付颖儿。

  他终是小觎了肃亲王。望一眼身前的颖儿,分明是紧急状况,他仍忍不住想笑。

  笨颖儿,忘记自己失去武功,还抢在他身前保护,难怪司徒先生总说她是聪明人,却老做愚蠢事。

  大手展开,他把颖儿拉到身后。同时,只听得一声怒吼,黑衣人发掌向宇渊脸上劈去,宇渊拉住颖儿,斜身略退,这掌落了空。

  对方见他轻轻松松避开此掌,暗地吃惊。这个靖远侯不是普通人物。

  一时,十数名黑衣人纷纷抽剑,宇渊明知情势凶险,仍回身抓住颖儿腰侧,算准力道,往上一抛,将她抛到树梢头。

  又护她?这时候了,少爷仍处处想她?他没考虑过,便是没有武功,她还可以使毒助他,再不济,也能伏在背上,替他挡几剑。

  糟,少爷的温柔又要教她想出非分,实在是要不得呀!

  胡思乱想间,宇渊出剑,后发先至,势道凌厉,一出手,两名黑衣人的右手便飞溅出几点血红。

  他没停下动作,一招风扫落叶,顿时,呛呛呛,几柄利剑相交,激出点点火花,双方都拚上内力。

  嫣然一笑,颖儿飞身下树,自黑衣人背后突袭,皮囊里的长针发挥效用,她看准黑衣人背后穴位,扎入针,顿时,他仰翻过去。

  颖儿顺利抢过一柄又薄又利的柳叶刀,刷刷刷,逼退了从旁跃入的黑衣人。

  宇渊的武功以轻灵见长,东一剑、西一剑,足点地,他绕起黑衣人转圈圈,瞬地,一名黑衣人腰间中剑,鲜血喷上同门,霎时,草地上点点鲜红,教人沭目惊心。

  回身,他看见颖儿只身对付两个黑衣人,吃惊,顾不得斜飞而来的剑尖,硬是飞奔到颖儿身边,这一着,他后背中剑。

  回头,宁渊的剑尖趁隙指向冷杉眉心,将他逼退。冷杉伤了少爷!颖儿发狂了,向前窜越,平胸一剑刺出。

  也是冷杉太轻敌,他算准颖儿武功尽失,食指轻弹,想把她的剑身弹开,没想到这剑来得好快,嗤一声,颖儿的剑从他前胸直透后背,直到死前一刻,他还不晓得自己做错什么。血染得颖儿整头整脸。

  谁说他们可以伤她少爷?她乱了心,剑招越使越险。

  “把剑放下!”怒斥一声,肃亲王出现,手里抓住一人。

  众人住手,宇渊定眼。

  是公主?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颖儿收手,与宇渊并肩,身子晃了两晃,再站不稳,她跌进宇渊怀里。

  “相公,救我!”肃亲王的匕首更深一分,玉宁公主的脖子瞬地见红。

  “钟离宇渊,你当真以为斗得过我?”肃亲王冷笑。

  “你敢伤公主?皇上不会饶你。”宇渊稳住气。

  “放心,我不会伤她,也不会伤你身边的靖宁公主,你死后,我会把两个公主留下来,好好伺候我儿子。”

  他存心激怒宇渊,只要杀了他,朝中再无人敢同他作对。

  “肃亲王好大的把握,你不怕皇上追究?”

  “我自然有把握,就像我当年杀你爹娘一样,谁都追究不到我。哦,恕我失言,钟离尉是上战场杀敌受的伤,我不过喂了点东西给他,教他昏迷不醒,指证不出 营里是谁通敌,他的死啊,算不到我头上。至于钟离夫人……所有人都晓得,她是死在大伯手里,那叫兄弟阅墙,可与我不相干。

  若不是钟离尉太精明,把证据交给旁人,也不会累得我这几年心惊瞻颤。不过,都解决了,你一死,我就可以安安稳稳睡觉。钟离宇渊呐,我不得不承认,你比你爹更精明,不过,再精明也还是栽在我手中。”

  “果然是你。”

  “之前,你只能怀疑是吧?恭喜,终于听到我亲口证实,可惜啊可惜,你活不过今晚。把剑放下,如果你还要公主活命的话。”

  “别放!”颖儿抢先阻止。

  宇渊望颖儿一眼,苦笑。终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输在最后一着。

  “颖儿,答应我,想办法把公主救出去。”接着,他把手中长剑往地下一抛。

  他没听她?他把公主看得比自己的命重,比父母亲仇重要?凄凉……

  少爷错了?没错,他与公主是一世相守的夫妻,到死都不能离弃,错的是她,她以为少爷会为了她珍重自己。

  在宇渊之后,她也抛下柳叶剑,把自己的腰带交到他手中,在他耳边轻语:“少爷,别放掉我,闭气……”

  语毕,颖儿抓出一把赤蝎粉往外洒,一时间,近处、来不及闭气的黑衣人、肃亲王与公主,昏的昏、倒的倒。

  站在后头的宝安公子见情势不对,忙扯开喉咙大喊:“快追,一个都不准给我跑掉!”

  宇渊左手托住昏迷的公主,右手拉起颖儿的腰带,施展轻功,从王府后院逃跑,几十个人紧追在后,片刻不肯放。

  终于,他趁隙飞身出王府,往山林飞窜,那里,梁师傅埋伏了一支接应队伍,只要到那里,便得救了。

  但王府的侍卫越聚越多,他们从四面八方围来。

  看来这场赐婚,他们各怀鬼胎,宇渊要偷证据,而肃亲王要他的命:幸而,肃亲王的注意力全落在宇渊身上,没想到他会另派人窃取证据,更没想到不安分的新嫁娘会发现重大秘密。

  字渊丝毫不敢大意,飞身窜出。

  来到悬崖边,底下深谷数十丈,他小心翼翼。

  怀间,玉宁公主尚且昏迷不醒,而颖儿脚步缓滞,速度慢了下来,她血流过多,渐失元气。

  宇渊紧抓住颖儿的衣带,再一会儿,再忍上一会儿,马上有人接应。

  念头方起,王府侍卫发现他们的行踪,不知是谁下令,“放箭”声起,羽箭向公主方向飞来。

  急切间,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任羽箭射到公主身上,一是放掉颖儿,动手将箭拨开。

  同样的选择在颖儿脑海里。少爷会怎么做?

  来不及猜测,似慢动作般,她看见少爷松开五指,瞠日惊惶,他放掉她的衣带,接起羽箭。

  她的身子往深谷下坠,满目的不解与绝望。

  他终是选择公主,选择挚爱,选择……放开她……无助、哀怨……她一心为他啊,竟落得孤鸾魂断……她以为少爷总是护她……绝望……心碎……少爷终究放开手……风自耳边掠、心绝情断……

  情况很快被控制,安排的人接应了他们,宇渊放下公主,以一敌十,将王府的人连同宝安公子制住。

  “公主没事,她只是中了赤蝎粉,我已让她服下解药。”司徒先生向前报上口。

  千里迢迢,他从杭州赶回京城,一回侯府,知道状况,马上加入接应对伍。

  宇渊没心思同司徒先生说话,吩咐队长召集大家,他要回头救颖儿。

  司徒先生抢到宇渊面前急问:“少爷,颖儿呢?”他该救回的是颖儿,不是公主,为什么公主在,颖儿却不见踪影?

  “我正要去救颖儿,她从悬崖边掉落。”他会将她救回的,他有把握。

  司徒先生惊得说不出话,颖儿怕是粉身碎骨了。

  见先生吃惊,宇渊拍拍他的肩。“别担心,颖儿恢复武功了,她的轻功不错,能减缓下坠速度,我现在要到谷底寻她。”

  “少爷……你知道你给颖儿服下的是离魂散?”他迟疑问。那是无药可医的。

  “对,但颖儿找到医书,炼了回光丹,所以武功恢复。”这种时候,颖儿的聪敏尽显,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不只他,认识颖儿的人都认同。

  “回光丹?”先生喃喃自语。

  “少爷,人召集好了。”领队者上来回话。

  “好,马上出发。”他回头对先生说:“咱们别多谈,我得快点把颖儿救上来。司徒先生,请你先回府做准备,等我带颖儿回来,还要偏劳你。”

  “少爷,别去了,你救不了颖儿。”司徒先生淡道。

  司徒先生槁木死灰的表情骇着他,他反手抓住先生的肩膀问:“什么意思?”

  “颖儿中了凤凰蝎毒,若一日不习内功,五腑人脏会慢慢衰竭,你让她喝下离魂汤,别说一日二次冷热交替的苦楚,光失去内力,她就活不过百日。”

  什么?!先生说的话怎地难解。

  “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冷热交替苦楚?什么叫做活不过百日?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颖儿必须日日修习内功?”

  “不说,是颖儿不愿少爷担心。离魂汤是毒,不是药,它不只散人内力,还教人痛不欲生,颖儿服下离魂汤能活下来,我已惊讶得不知该佩服或是心疼,真的,没有几个人熬得过这种苦,所以,它才叫做离魂汤。”

  宇渊猛地想起,丢在地上不及藏起的匕首,那时,她已经苦得熬不下去了,是吗?她不见人,不闹脾气,是身体的苦痛让她没力气应付;她躲起来,不是孤僻,而是为了不叫他担心……

  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眺起身,他大吼:“就算她只剩下百日,我也要将她救起。”理智尽失,他狂怒不已。

  先生抓住他,悲恸。

  “没有百日了,她吃下回光丹,武功虽恢复,但十二个时辰后,血脉逆行,死路一条。少爷,颖儿死了,在她坐上花轿的时候就死了,不必再找……”

  十二个时辰?死了?是他亲手送她上花轿、亲手害死颖儿!

  颖儿死了、死了,回光丹、回光返照,他居然联想不出。

  难怪她脸色红润、手心温热;难怪她要同他飞上屋顶,要同他喝交杯酒。还说懂她,他几时懂颖儿了?懂的话,怎会逼她喝下离魂汤、怎会要她嫁入肃亲王府?

  凤凰蝎、离魂汤、回光丹,是他一步一步将她逼人死亡绝境。

  颖儿死了……颖儿死了……心乱魂飞,神智模糊。是他亲手放掉颖儿,她怎不怨,不恨……

  宇渊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豆大泪珠滚下,他仰天嘶吼。

  伤心已极,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地一声,拍在人树上,登时,击得人树拦腰折断。

  少爷,别放掉我……

  颖儿要他别放手啊……懂了得她的凄绝笑容……他懂得她眼底的绝望,懂得她的无助,懂得她的凄绝笑容。

  倏地,闪电划去,清清楚楚映出他狰狞的面容。

  宇渊大叫一声:“颖儿!”然后向悬崖边直奔。

  雷声轰隆轰隆,大雨倾盆而下,他脑海一片混沌,浑不知身在何处。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奔上山峰,奔入深谷。

  颖儿呢?他的颖儿呢……春去冬来,时序匆匆,孤坟上,旧人凭吊。

  大掌抚过墓碑上的字迹,一宇字,是她的血、他的泪。

  颖儿死去整整五年,五年来,他不知生活是何种滋味,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做着没有意义的事,赚钱、赚钱、赚钱……然他赚得全世界,却再也赚不回当年的幸福。

  颖儿死了,带走他的知觉。那年,相思树被砍去,他又重新种起来,新树结满红色果实,一颗心、两颗心,每年丰收、每年收拾满地落心,他把它们收了一瓮又一瓮,留待……

  留待颖儿魂魄归来,让她绣起荷包时,有许多鲜红豆子可装填。可是,她的针黹功夫进步了吗?还是同往昔一般,一个简单的“渊”宁,绣得歪歪斜斜,真“冤”。

  是冤啊,冤了他的心、她的情,冤了两份相属情意,就这样烟消云散。

  惩罚他吧,惩罚他一生一世再不快乐;惩罚他的心,随着她的尸骨埋进阴暗幽黑的泥地里,不见天日。

  “颖儿,忘记你的探月楼吗?怎不回来探探,探探我的寂寞孤寂。”

  他是皇上倚重的靖远侯、是玉宁公主驸马,也是全京城最富贵的人物,可这样的他,怎么能够寂寞,对生活失去想望?

  举起满满的酒杯,在地上洒落。那年,他把自醉语楼女掌柜那边听来的故事,对颖儿说:“……每当家里生了一个女娃儿,便酿起几坛好酒,埋在树下,待女儿出阁时,挖出好酒,宴请宾客,这酒叫做女儿红。”

  颖儿问:“倘若女儿不及出阁便夭折了呢?”

  “一样把酒挖出来,不过这酒不能叫做女儿红,而叫做花雕(凋)了。”

  颖儿故事听得痴了,也学着在树下埋酒,那年,她穿上凤冠霞披,他没挖出女儿红,因他知道,假戏不能真作,他要等到情人终成眷属日,才掘出女儿红大宴宾客,哪里知道,沦落今日,孤魂相伴,独自品啜花雕。

  天呐,倘若上苍有灵,请在下一世为他们再次安排际遇,别让他们就此错过……

  一口口花离灌下肚,可怜他的花儿早凋,今生无望,愿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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